东晋风华 第81章 困兽之斗

洛阳城被围得铁桶一般，时日一长，城内的情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起初尚能维持的表面秩序，如同阳光下的薄冰，迅速消融，露出其下绝望而狰狞的裂痕。

最致命的问题是粮草。姚襄虽据洛阳，但周边郡县产粮本就因连年战乱而锐减，其统治根基不稳，征收本就困难。围城之前仓促囤积的粮秣，在数万军民（守军加上被挟裹的百姓）的消耗下，很快便见了底。粮食配给一日少过一日，从每日两餐稀粥到一餐，再到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米汤。马匹被偷偷宰杀，树皮草根被搜刮殆尽。饥饿，如同无形的瘟疫，在每一条街巷蔓延。面黄肌瘦的士兵有气无力地靠在城垛后，眼中失去了光彩，只剩下对食物的本能渴望。城内开始出现饿殍，起初还有人掩埋，后来便只能任其倒在路边，凄凉无比。

水井也出了问题。或许是夏季用水量大，或许是围城导致的恐慌性取水，数口主要水井水位下降，出水变得浑浊稀少。取水排起的队伍越来越长，为争夺一口净水而发生的斗殴甚至厮杀，时有发生。

环境的恶化，迅速激化了本就存在的矛盾。

姚襄的统治核心是其羌人部众，而军中还有大量沿途收降的晋人兵卒以及被强征的洛阳青壮。往日凭借胜利和军威尚能压制，如今陷入绝境，猜忌和怨恨便不可抑制地爆发出来。

“凭什么他们羌兵还能分到一点麦麸饼，我们就只能喝这清水一样的汤？”一个晋人降卒看着远处几个羌兵偷偷咀嚼着什么，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嘘！小声点！不想活了？”同伴紧张地拉扯他。

“横竖都是个死！饿死不如……”那降卒话未说完，但眼中的狠厉已说明一切。

冲突很快从私下抱怨升级为公开的械斗。为了一袋可能藏起来的粮食，为了一口水井的优先取水权，羌兵与晋卒之间爆发了数次数十人规模的群殴，双方都红了眼，动了兵刃，死伤数十人后才被弹压下去。

姚襄得知后，暴怒异常。他的解决方式简单而残酷：下令将参与斗殴的双方为首者，不分对错，一律斩首示众，试图以恐怖手段维持秩序。

人头挂在营门和街口，暂时震慑住了明面上的骚动，但仇恨的种子却更深地埋入了土壤，只待时机便会破土而出。军中离心离德的迹象愈发明显。

焦躁和暴虐同样吞噬着姚襄本人。他不再像初期那样还能冷静部署防务，变得极易发怒。议事时，稍有不合意便对麾下将领厉声呵斥，甚至鞭挞。几个提出“是否可尝试与桓温谈判”的心腹，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其中一个还被当众打了二十军棍。

“谈判？那是乞降！我姚襄宁可战死，也绝不向桓温那老奴摇尾乞怜！”他咆哮着，双目赤红，如同一头被逼到绝境、受伤流血的猛虎，虽然依旧凶猛，却已失了章法，只剩下本能的反扑。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姚襄的弟弟姚苌再次找到了他。相比兄长的狂躁，姚苌显得更为阴沉和冷静。

“兄长，”姚苌屏退左右，压低声音，“城内粮尽援绝，军心溃散，晋人离心，已不可守。趁现在士卒尚有余力，集中所有骑兵，趁夜从西门突围。晋军围城虽严，但其营垒连绵数十里，必有薄弱之处。我们可向北投奔慕容燕国，或向西遁入关中山地，以图再起！若再迟疑，等士卒饿得拉不开弓、提不动刀，就真是瓮中之鳖了！”

这已是目前最现实、或许也是唯一能保全性命和部分实力的方案。

然而，此时的姚襄已被愤怒和一种近乎偏执的骄傲蒙蔽了心智。他猛地转过身，死死盯着姚苌：“突围？投奔慕容垂还是苻坚？看他们的脸色，做他们的附庸？与死何异！我不走！”

他喘着粗气，指着城外晋军大营的方向：“桓温劳师远征，粮草又能支撑多久？只要再坚守一段时间，其军心必疲！或者……或者前秦！对！邓羌还在弘农！他绝不会坐视桓温独占洛阳！他一定会出兵！只要我们再坚持一下，援军必到！”

这完全是脱离现实的幻想。前秦若有心救援，早已出兵，岂会等到现在？邓羌按兵不动，其态度已然明确。

姚苌看着兄长近乎癫狂的眼神，知道再劝无用，心中一片冰凉。他默默退下，眼神闪烁不定，心中已开始暗自思索自己的退路。

洛阳城，这座曾经的帝王之都，如今已彻底沦为绝望的牢笼。饥饿、疾病、猜忌、恐惧在这里发酵、膨胀。姚襄这头困兽，仍在咆哮，仍在挣扎，但他的每一次发力，都仿佛在将自己和追随他的人们，更快地拖入深渊。

城外的西府大营，则依旧秩序井然。陆昶站在望楼上，远远望着死气沉沉的洛阳城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座巨城正在缓慢死亡的脉搏。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就快要到了。他转身走下望楼，需要再去核查一遍粮草库存和箭矢的数目，为那必将到来的最后一击，做好万全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