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风华 第73章 秦宫舌战下—卿非凡士

苻坚的问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了最为核心的利害关系上。方才陆昶展现的胆魄固然令人侧目，但若拿不出足以打动苻坚的实质理由，一切仍是空谈。

殿内重归寂静，文武百官的目光再次聚焦于御阶之下那袭青衫。

陆昶面对苻坚灼灼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心知决胜之时已到。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再次拱手，姿态依旧恭敬，语气却变得无比清晰和冷静，仿佛不是在恳求，而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陛下垂询，外臣不敢不直言。于姚襄称臣纳土之事，外臣在丞相府已向王丞相阐明：此乃姚襄势穷力孤、行驱虎吞狼之计的狡诈手段，其心不诚，其地虚悬。陛下乃不世出之英主，王丞相乃经天纬地之贤相，目光如炬，岂会看不清此等拙劣伎俩，又岂会甘愿为区区一反复无常之羌酋，火中取栗，空耗大秦国力？”

他先捧高对方，将其置于明智的高度，暗示若中计便不符身份。

接着，他话锋一转，开始切入实质，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

“外臣斗胆，为陛下剖析当下天下大势。若陛下不弃，请听外臣一言。”

“姚襄之诺，实为镜花水月，空中楼阁！其势已孤，其心叵测。今日献洛阳以求陛下援手，若陛下真发大兵东出，其必视秦军为屏障，使我大秦与桓公死斗。待两败俱伤，彼或倒戈相向，或蜷缩自保，届时陛下所得，非洛阳实土，乃无穷边患与晋秦血仇！此非得益，实乃取祸！”

他毫不客气地撕开了姚襄承诺的虚假面纱。

随即，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深沉，目光扫过殿内那些主战的氐族将领，最终牢牢锁定苻坚：

“陛下乃不世出之英主，王丞相乃经天纬地之贤相，岂不闻‘鸷鸟将击，必匿其形’？**今大秦之心腹大患，岂在千里之外之洛阳？**” 他猛然加重语气，如同抛出惊雷，“**实乃卧榻之侧——河北慕容燕国，陇西西凉张氏！**”

“慕容儁雄踞河北，兵强马壮，早有意南下牧马；张天锡盘踞凉州，虽示弱称臣，然据险自守，其心难测！若陛下此刻倾关中之力，东出与桓温争锋于中原，胜负暂且不论，即便惨胜，我大军必元气大伤，粮草耗尽，将士疲敝！”

他描绘出一幅可怕的图景：“届时，慕容铁骑趁虚南下，直叩潼关；西凉兵马东进，威胁陇右；更有仇池、代国等诸多势力见机而起！陛下之后方空虚，何以抵挡？岂非为姚襄一孺子作嫁，而令真敌坐收渔利，徒令亲者痛，仇者快？！陛下与丞相多年励精图治之心血，岂不危如累卵？”

这番剖析，高屋建瓴，直指前秦战略的核心忧虑和潜在风险，将王猛“固本西略”的国策精髓用最尖锐、最直白的方式摊开在了朝堂之上！那些原本主战的武将，此刻也不禁面露沉思，显然被这可怕的后果所震动。

苻坚听得目光越来越亮，身体不自觉的前倾，脸上的欣赏之色愈发浓烈。连一直沉默不语的王猛，眼中也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许。

陆昶趁热打铁，语气转为一种充满诱惑力的激昂，为苻坚描绘另一幅蓝图：

“为陛下计，为秦国计，上策莫过于**坐观其变**！陛下可虚应姚襄，稍作姿态，令其与桓温死斗。陛下则趁此天赐良机，**西平陇右，南固汉中，彻底涤清关中，整合内政，积蓄国力**！待陛下根基稳固，虎视西方，届时或桓温已灭姚襄而元气损伤，或二者仍在缠斗，陛下再以雷霆万钧之势东出，扫清寰宇，会猎中原，成就真正帝业，岂不比此刻冒险与强晋死拼，更显圣明雄略？”

他抛出了最终的解决方案，并许以实质利益：“若陛下愿作壁上观，我朝愿默认陛下对关中现有疆域之统治，并可开放边境特定口岸进行有限度榷场互市，以通有无。如此，秦得实利与时机，晋得专心讨逆，岂不两便？”

整个太极殿鸦雀无声。陆昶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回荡在每个人的耳中。他不仅指出了冒险干预的巨大风险，更指明了一条更具诱惑力、更稳妥的强国之路，并且给出了台阶和甜头。

良久，御座之上的苻坚，猛地长身而起，脸上再无丝毫疑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瑰宝般的惊叹与激赏！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陆昶，忍不住击节赞叹，声音洪亮，充满了真挚的感慨：

“**卿非凡士！江东人物，尽于此乎？**”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皇帝亲口盛赞敌国使臣为“非凡士”，甚至感慨“江东人物尽于此”，这是何等高的评价！这不仅是对陆昶个人的肯定，更是对其所代表的江东才智的惊叹！

王猛在一旁，虽面色依旧平静，但看向陆昶的眼神也彻底变了，多了几分凝重与真正的认可。此子对天下大势的洞察，对人心利益的把握，已远超寻常才俊，直抵国士之境。

苻坚似乎觉得还不够，又追问了一句，带着几分好奇与试探：“以卿之才，屈就于江东偏安之地，岂不可惜？若愿留仕大秦，朕必虚位以待，委以重任，卿意如何？”

这已是公然招揽！

陆昶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深深一揖：“陛下厚爱，外臣感激涕零。然昶深受国恩，岂敢背弃？且朝廷与桓公知遇之恩，亦不敢或忘。唯愿陛下能纳昶今日之言，使秦晋暂息干戈，各安其境，则天下幸甚，昶此行便不负使命。”

他婉拒得滴水不漏，既保全了苻坚的面子，也坚守了自身的立场和气节。

苻坚闻言，非但不怒，反而更加欣赏，叹道：“忠臣也！朕岂能强人所难？好！卿今日之言，朕与丞相已深知之。且回驿馆休息，待朕与丞相商议后，自有答复。”

陆昶知道，最大的难关已经过去。他再次躬身：“外臣告退，静候陛下佳音。”

持节转身，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陆昶步伐沉稳地走出了太极殿。殿外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他才知道，自己的内衫已被汗水湿透。

但心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清明与笃定。

**“卿非凡士！”** —— 苻坚的赞叹，如同最好的战鼓，在他心中轰然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