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风华 第63章 尺素论势

西府的机器在郗超的调度下高效运转起来。朱序率领的八百死士如同幽灵般悄然离营，潜入江北的秋色与烽烟之中。那份言辞激烈、充满复仇火焰与必胜信念的讨姚檄文，也通过各种渠道，快马加鞭地传向四方。

然而，大军主力并未立刻开拔。正如郗超所谋，西府表面剑拔弩张，实则进入了更为紧张的战前准备阶段：粮秣加速汇集，军械日夜赶制，士卒操练愈发严苛，与江北尚在抵抗的坞堡之间的联系也骤然加密。

在这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氛中，来自建康的书信，依旧如期而至。

陆昶在值房昏黄的灯火下，拆开了那封熟悉的信。首先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阿罗日益工整的字迹。小侍女在信中努力描述着谢府的平静生活，字里行间却掩不住对江北战事的担忧和听闻洛阳陷落后的恐惧。“郎君万勿亲冒矢石”、“建康皆言羌人凶悍”等语，透露着市井间的惶恐流言。

他微微一笑，提笔先给阿罗回信，语气尽量轻松，避谈具体军事，只说自己一切安好，军中守备森严，让她不必听信谣言，安心习字即可。

然后，他展开了那份附着素笺。谢道韫的字迹依旧清逸从容，仿佛并未受到江北惊变的丝毫影响。然而内容，却直接切入核心。

她并未泛泛问候，而是开门见山：“顷闻洛阳之变，朝野震动。姚襄骤反，据形胜之地，势成骑虎。未知西府庙算者，将欲疾战以争锋，抑或固本以待时？”（刚刚听说洛阳变故，朝野震动。姚襄突然反叛，占据地形险要之地，形势已成骑虎难下。不知西府决策者们，是打算速战速决以争胜负，还是巩固根本等待时机？）

紧接着，她笔锋一转，借古喻今：“昔光武据河北，非急图洛阳，而先定关中，断隗嚣之臂膀，故能终成帝业。曹操与袁绍相持于官渡，非正面角力，乃奇袭乌巢，绝其粮道，遂定北方。今姚襄虽得洛阳，然其根基本在许颍，骤得新地，人心未附，粮秣转运必为其命脉所系。且其性猜忌，麾下羌、晋杂处，岂无隙可乘？”

她的分析冷静而犀利，直指姚襄势力的弱点——根基不稳、补给线漫长、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其观点，竟与陆昶向郗超所献之策的核心思路，有着惊人的暗合！

信末，她淡淡写道：“妾身闺阁，妄议军国，徒增笑耳。然闻姑孰近日或有异动，料想必有良策。惟愿郎君于激流之中，持重慎行，凡事谋定而后动。”

这已远超寻常的问候与提醒，近乎是一种基于同等高度上的战略探讨与提醒。

陆昶读罢，心中波澜涌动。他仿佛能看到千里之外，那位奇女子于清雅闺阁之中，对着天下舆图，冷静剖析时局的身影。她的智慧，如暗夜明珠，光华虽内敛，却能照亮迷雾。

他深吸一口气，铺纸研墨，决定给予同样郑重而坦诚的回应。他并未透露朱序奇袭的具体军事机密，但却在回信中，沿着她的思路深入下去。

“娘子慧眼如炬，洞若观火。姚襄之弊，诚如所言。其骤得洛阳，实如小儿怀重金行于闹市，虽显赫，实招祸。根基未稳，粮道绵长，实为其致命之软肋。纵使其麾下骁勇，然无粮不聚兵，此古今通则。”

他笔锋沉凝，继续写道：“西府如今，正如娘子所料，外示进取，内修战备。骤遇强敌，硬碰非智，然坐守亦非良策。唯有以正合，以奇胜。正者，乃整军经武，联络坞堡，固我江淮根本，使敌无隙可乘；奇者，乃择利而动，攻其必救，或断其粮秣，或扰其腹心，挫其锐气，乱其部署，待其疲敝露出破绽，再以雷霆万钧之势击之。”

他的字里行间，隐约呼应了那份正在执行的奇袭计划，却又不露具体形迹。

“至于迁都之议，”他笔下一顿，墨迹稍凝，“一时受阻，未必非福。虚名之争，不及实利之得。若能借此战，真正肃清江北，则洛阳不过囊中之物，何时不可还？届时，非迁都于洛阳，而是王师光复旧都，其势其威，岂是昔日空议可比？”

这是他首次在书信中，如此清晰地表达对整体战略的看法，甚至带着一丝超越当前困境的视野。

最后，他写道：“江北虽危，亦藏大机。乱局之中，方显英雄本色。昶虽不才，亦知顺势而为，谨言慎行之要。蒙娘子挂念，感佩于心。”

书信送出，陆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畅快。这并非简单的儿女情长，而是一种高层次的精神交流与智力激荡。在姑孰这片男性主宰的、充斥着压力与谋略的天地里，能有一个远在建康的智慧心灵，理解并参与他的思考，这份共鸣，珍贵无比。

数日后，谢道韫的回信再次抵达。这次，她的信更短，只在阿罗的信末添了数行：

“郎君之论，深得‘致人而不致于人’之妙。庙堂之议，不过浮云；江淮之固，方为基石。奇正相生，静待天时。甚善。”

“近日读《史记·白起王翦列传》，颇有所得。为将者，非惟勇猛，更需耐性。郎君以为然否？”

她引兵家之言，以史为鉴，既是肯定，亦是提醒——提醒他即使在积极的谋划中，也需保持必要的耐心与冷静。

尺素往来，跨越千里烽烟。

两人虽未当面，却在这乱世棋局之上，通过笔墨，完成了一次又一次默契的推演与共鸣。

这无声的交流，如同为陆昶紧绷的神经注入了一股清泉，让他在这波谲云诡的姑孰风云中，思路愈发清晰，心志也愈发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