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风华 第41章 春狩林间显锋棱

暮春之初，草长莺飞，正是畋猎的好时节。皇家苑囿之内，旌旗招展，鼓角相闻，一年一度的春狩大会如期而至。这不仅是皇室与高门子弟演武习射的盛会，更是一场重要的社交盛宴，建康城中有头有脸的年轻一代几乎尽数到场。

苑囿入口处，人马喧腾，蹄声如雷。各家子弟皆换上劲装，跨骏马，佩良弓，意气风发。王坦之穿着一身簇新的云锦骑射服，骑着通体雪白的玉狮子马，被一众王家子弟与附庸者簇拥着，顾盼之间，眉宇虽尽力舒展，却仍难掩一丝因陆昶而得上中品的阴郁。他目光扫过人群，刻意忽略某个方向。

而在另一侧，谢玄正兴奋地围着陆昶打转。他特意为陆昶挑来一匹温驯健硕的青骢马，又将自己备用的一把力道适中的柘木黑漆弓和箭壶塞给陆昶：“陆兄，别紧张！就跟在校场时一样！跟着我便好，今日定要让你见识见识驰骋射猎的痛快！”

陆昶今日也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胡服，虽无绣纹装饰，却更显其身姿挺拔，英气内敛。他接过弓箭，翻身上马，动作虽不如谢玄等人流畅娴熟，却也稳当。他深知自己于此道仍是新手，今日之意不在争先，重在参与，感受氛围，故而心态平和。

号角长鸣，狩猎开始。大队人马如潮水般涌入广袤的苑林之中，呼喝声、犬吠声、马蹄声顿时惊起飞鸟无数。

陆昶随着谢玄以及庾希、袁琇等较为友善的子弟一道，策马缓行于林间。谢玄眼尖，不时发现野兔、雉鸡等小兽，张弓便射，虽非箭无虚发，却也收获颇丰，每每得意地朝陆昶扬扬下巴。陆昶也试着射了几箭，虽未命中移动目标，但箭矢去向稳定，已远非昔日吴下阿蒙，引得庾希等人也点头称赞。

不知不觉，他们这一小队人马渐行渐深，靠近了林间一处设了彩幄、供贵女们休憩观猎的区域。只见彩幄之外，亦有数位身着骑装的贵女正勒马交谈，显然不愿只作壁上观。

其中最为醒目的依旧是**王璎**。她今日换上了一身**火红色绣金猎装**，窄袖束腰，下配同色长裤与牛皮小靴，将她窈窕身段勾勒得淋漓尽致。一头青丝尽数绾起，戴着一顶**小巧的镶红宝金冠**，越发显得明艳照人，英姿飒爽。她正与旁人说笑，声音如银铃般清脆。

不远处，**桓婧**则穿着一身**玄青色暗纹胡服**，样式更为简洁利落，几乎与男子无异。她未戴过多首饰，只用一根**乌木长簪**固定发髻，身背一把明显是精工打造的反曲弓，神色冷峻地眺望着猎场深处，仿佛一名等待出击的战士。

就连一向娇怯的**庾清萱**，也鼓足勇气换上了一身**柔和的杏子黄骑装**，坐在一匹格外温顺的小母马上，小手紧张地攥着缰绳，好奇又害怕地四下张望。

而**谢道韫**，出乎意料地，并未出现在这群骑装贵女之中。她依旧是一身素雅的常服，安静地坐在彩幄内，身前案上摆着一局残棋，手边一盏清茶，仿佛外间的喧嚣与热闹都与她无关。只是偶尔，她会抬眸望向林间，目光掠过那抹青衫身影时，会有片刻停留。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林地深处，突然传来一声狂暴的兽吼和护卫们的惊呼呵斥！紧接着，草木剧烈摇动，一头体型硕大、鬃毛倒竖、獠牙狰狞的**野公猪**，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睛，疯狂地冲出了密林！它似乎已被围猎的队伍惊扰激怒，身上甚至还带着一两支断箭，不管不顾地朝着人群密集的彩幄区域猛冲过来！

“护驾！”

“保护县主和各位娘子！”

护卫们急忙结阵，但事发突然，野猪冲势又极猛，阵型瞬间被冲开一个缺口！

刹那间，彩幄区外围一片大乱！尖叫声、马匹受惊的嘶鸣声骤然响起！

王璎的坐骑首当其冲，被野猪那狂暴的气息一冲，顿时人立而起，发出惊恐的嘶鸣！王璎花容失色，她骑术本就寻常，全靠马鞍和马镫稳住，此刻吓得尖叫一声，险些被颠下马来，双手死死抱住马颈，方才没有坠落，却也岌岌可危！

“畜生！尔敢！”桓婧厉声呵斥，反应极快，瞬间摘下背上强弓，搭箭便欲射向野猪！但她与野猪之间隔着数匹受惊乱窜的马匹和惊慌失措的仆役，一时间竟找不到安全的射击角度！

庾清萱更是吓得脸色惨白，僵在小马背上动弹不得，眼看那发狂的野猪轰隆隆冲近，眼中已盈满泪水。

彩幄内的贵妇们也是惊呼一片，乱作一团。

电光石火之间，陆昶不及多想！他猛地一磕马腹，青骢马窜出数步！谢玄在一旁急得大喊：“陆兄！小心！”

陆昶心知自己力弱，手中弓箭亦非强弓，根本无法射穿野猪厚实的皮糙肉厚，更别说一击毙命！若射中非要害，反而可能彻底激怒这畜生！

千钧一发之际，他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谢玄在校场所教——“眼、指尖、靶心需成一线”！

他强压下剧烈的心跳，目光如电，不再瞄准野猪本身，而是死死锁定了野猪冲锋路径前方的一块空地！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挽开弓弦，将全身的力气与精神都灌注于这一箭之上！

“咻——！”

箭矢离弦，破空疾飞！并非射向野猪，而是精准无比地**射在了野猪鼻尖前不足三尺的地面上**！

“咄”的一声闷响！箭簇深深扎入土中，溅起一蓬新鲜的泥土和草屑，几乎崩到野猪的脸上！

那正埋头猛冲的野猪被这突如其来、近在咫尺的撞击和尘土猛地一惊！动物本能让它以为前方遇到了什么阻碍或袭击，冲刺的脚步猛地一顿，发出一声惊疑不定的嚎叫，硕大的脑袋下意识地偏向一侧！

就是这短短一瞬的迟疑和偏转！

给了周围护卫们宝贵的反应时间！

“快！合围！”护卫首领大吼一声，数名精锐护卫立刻趁机扑上，长戟、套索齐出，终于勉强将这头狂暴的畜生拦阻下来，逼得它转向了另一侧无人的空地。

危机顿解！

整个彩幄区内外，出现了一刹那的死寂。所有人都惊魂未定地看着那头被引开的野猪，又难以置信地看向方才放箭之人。

陆昶坐在马背上，微微喘息，挽弓的手臂还未放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阳光透过林隙，照亮他沉静的侧脸和犹带锐气的眼眸。

“好！！”一声清脆响亮的喝彩率先打破寂静！竟是桓婧！她已收弓，此刻正目光灼灼地看着陆昶，毫不掩饰眼中的激赏，“好机变！好箭法！陆昶，真有你的！”她这声赞，发自肺腑，为那精准的判断和急智，而非纯粹的武力。

王璎这才从惊骇中回过神，抚着剧烈起伏的胸口，看向陆昶的目光彻底变了，那其中混杂着后怕、感激，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更加炽热的光彩。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一时哽咽。

庾清萱更是用丝帕捂着心口，看向陆昶的眼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依赖与无尽的钦佩。

就连彩幄内一直静观的谢道韫，此时也已站起身，走到幄边，望着场中那成为焦点的青衫少年，沉静的眼眸中泛起清晰的涟漪，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一些原本对陆昶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高门子弟，此刻也纷纷侧目，低声议论，眼中再无半分轻视。

谢玄更是兴奋地冲过来，用力一拍陆昶的肩膀：“陆兄！你太厉害了！我就知道你能行！”

陆昶缓缓放下弓，气息渐平。他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赞誉而失态，只是对桓婧微微颔首，又环视一周，见众人无恙，方才松了口气，沉声道：“侥幸而已，诸位娘子受惊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被他以如此出人意料的方式化解。这一刻，众人方才清晰地意识到，这位以文才名动建康的寒门子弟，其胆色与急智，远非寻常书生可比。

春狩林间这一箭，虽未染血，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彰显了他潜藏的另一面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