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的冬日,自有其一番深入骨髓的韵味。它不是北地那种泼水成冰的酷烈,而是一种缠绵悱恻的湿冷,如同无形的细密纱网,悄无声息地渗透进重重楼阁、深深庭院,乃至人的衣衫鬓角,久久不散。晨曦迟迟不肯彻底驱散夜幕,浓重得化不开的寒雾如同巨硕的灰色幔帐,沉沉地压着整座帝都城,将那些见惯了的飞檐斗拱、朱门高墙都模糊成了朦胧而疏离的剪影。道旁老树虬枝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在东方微露的惨淡天光下,泛着一种坚硬而冰冷的釉质光泽。街道上空旷寂寥,偶尔有早起的更夫或贩夫缩颈弓背匆匆而行,呵出的白气浓稠如絮,瞬间便被凛冽的、仿佛能穿透一切的寒风撕扯、消散。
在这座城里,陆昶已经住了太久。久到足以熟悉它每一条主干道在不同季节的气息,久到能分辨出秦淮河畔笙歌渐歇与乌衣巷内暗流涌动的细微差别,久到几乎习惯了这种无处不在的、精致而压抑的繁华。然而,他始终觉得,自己从未真正属于过这里。这里的风太软,水太柔,连争斗都包裹着一层华丽的丝绸,内里却是能绞杀人的无形之索。
城南驿馆前,此刻正打破着这片冬日清晨惯有的沉寂。
车马辚辚,蹄铁踏在覆着一层薄冰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令人心悸的“咔哒”声,格外刺耳。数十名北府来的老卒早已默然列队,他们褪去了在洛阳时的悍野,多了几分在建康打磨出的沉肃,人人面色冷硬如铁,口鼻间喷出的浓重白气氤氲成一片低矮的云,笼罩着队伍。他们无声地最后一次检查着马匹的鞍鞯辔头,摩挲着随身兵刃的握把,每一个动作都简洁、精准,带着一种经历过真正血火后才有的、近乎本能的警惕与干练。几辆装载着文书箱笼和必要行李的马车也已套好,车夫们裹着臃肿的棉袄,不断踩着几乎冻僵的脚,脸上却无半分懈怠。
陆昶一身略显陈旧的青灰色棉袍,外罩一件半新不旧、颜色沉静的深青色厚绒大氅,并未佩戴任何显示官阶的冠饰,只用一根再普通不过的乌木长簪束发。他静立于驿馆门前的石阶最高处,身形挺拔如冬日里不曾弯曲的松柏,目光平静地掠过下方忙碌整备的部属,掠过那些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驿馆窗棂、斑驳的墙壁,最后投向雾气迷蒙的街道深处。他的神色是一种近乎淡漠的沉静,仿佛眼前这一切并非一段吉凶难测的远征开端,而只是一次寻常的、注定要发生的离别。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扫过这座城时,会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那里面沉淀了太多的东西——挫败、挣扎、洞察、冷嘲,最终都化为一种近乎冰冷的清醒与决绝。
那柄代表着权力与使命的旌节,已被郑重地安置在为首那辆马车最醒目的位置。杏黄色的节旄被北风吹得狂舞乱卷,发出猎猎的声响,其上那个墨饱笔酣、力透帛背的“陆”字,在灰蒙的晨雾中时隐时现,仿佛也带了一股不甘蛰伏、欲要劈开这重重迷障、挣脱一切束缚的锐利锋芒。
“陆兄!”一声清亮而带着明显雀跃之意的呼唤,自身后台阶下传来,打破了这凝重的氛围。
只见谢玄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外罩一件华贵暖和的玄狐皮裘,领口簇拥着他年轻而意气风发的脸庞。他带着十余名气息精悍、行动间悄无声息却秩序井然的谢氏部曲家将,大步流星地赶至近前。这些家将眼神锐利,步履沉稳,与陆昶麾下那些从血火中爬出来的北府老兵汇合一处,虽风格略有差异,却奇异地融合成一股更加令人不敢小觑的沉浑气势。
谢玄几步便跃上台阶,来到陆昶身边,脸上因寒冷和兴奋而泛着健康的红晕,一双眸子亮得如同寒夜里的星子,几乎要灼破这沉郁的雾气:“都查验过三遍了,人马俱已齐备,粮秣、军械、文书、御寒之物,无一疏漏,绝对万无一失,随时可以拔营出发!”他搓了搓戴着崭新鹿皮手套的手,呵出一大口浓白的雾气,忍不住又伸长脖子望向北方,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期待与激动,“总算要离开这……这让人气闷的建康了!东海……不知是何等广阔的天地!”
陆昶微微侧首,目光在他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前的少年,就像一柄刚刚淬炼出炉的利剑,光华四射,锐气逼人,尚未经历过真正的挫折与磨损,对前路充满了纯粹的向往与征服欲。这与他自己这颗几经沉浮、已在阴谋与倾轧中变得谨慎而复杂的心,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照。他没有回应谢玄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兴奋,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收回,缓缓扫过眼前这片他羁留了如此之久的城市景象。
这座城,它慷慨地给过他万众瞩目的荣光,也曾无情地将他推入万丈深渊;这里有深夜点醒他迷津的智慧长者,也有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阴毒仇敌;有暗香浮动的红袖添酒,也有冰冷彻骨的流言如箭;有看似温文尔雅的清谈玄理,其下却奔涌着能吞噬一切的权力暗流。他在这里挣扎过,彷徨过,愤怒过,也最终冷静下来,学会了如何在冰层下呼吸,如何在罗网中寻找缝隙。然而此刻,当真正要离开时,这一切的繁华、虚妄、温情或是冷眼,都骤然褪去了它们鲜活的色彩,变得如同这冬日的晨雾一般,苍白、模糊,且即将成为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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