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昶的蛰伏,绝非真正的归隐。窗外的建康城依旧歌舞升平,乌衣巷内暗流涌动,而他,则在这方寸小院中,悄然织就着一张属于自己的信息网络。明面上的奏章通道已布满荆棘,昔日同僚避之不及,但他深知,在这乱世之中,真正的消息往往来自庙堂之外,来自那些被高门士族所轻蔑的市井乡野。
昔日洛阳城下的一段善缘,此刻成了连接他与真实世界的隐秘脐带。那些散布于江湖巷陌、看似不起眼的天师道道官,以其独特的组织形式和深入底层的特性,成了他窥视天下风云变幻的无数暗窗。
这一日,寒雨如酥,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建康城的青砖黛瓦。一名寻常的货郎,蓑衣斗笠上滴着水珠,叩响了小院的后门,送来了几日所需的米粮杂货。 几分账单夹带着, 一封没有署名、以油纸仔细包裹的信函,被不动声色地递到了陆昶亲随手中,最终呈于他的案头。
信纸是市面上最粗糙的那种,墨迹却沉着有力,仿佛执笔之人将无数惊涛骇浪都压在了这铁画银钩之中。展开一看,内容简练至极,却字字千钧:
“北地急变:姑臧已破,张天锡降,前凉覆灭,陇右河西尽入苻秦彀中。王猛之才,确乎经天纬地。”
短短一行,陆昶执信的手指微微一紧,眸光骤然收缩如针!姑臧城破?张天锡投降?那个据守河西走廊、扼守丝路咽喉、地势险要的前凉,竟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被王猛以雷霆万钧之势碾碎了?苻秦的铁骑,竟已强横至此!这已非简单的攻城略地,而是近乎鲸吞!西北广袤的土地、强悍的凉州兵马、重要的战略通道,尽数落入苻坚之手!王猛…此人之能,已非凡俗,堪称国士无双,亦堪称江东心腹大患!
他强压下心头的震动,目光急扫向下。信纸下半部分,笔锋稍转,续写道,依旧是不带丝毫感情的陈述:
“然北地非苻秦独尊。幽燕慕容,虽主上(慕容儁)染恙,**然太宰慕容恪摄政,威望素着,治国整军,根基未摇**,甲兵数十万,雄踞东方,与秦隔河相望,势同水火。”
看到“慕容恪”三字,陆昶紧绷的心弦稍稍一缓。是了,还有慕容恪!这位被誉为“古之遗爱”的鲜卑名将,只要他还在,前燕那庞大的战车就依旧稳固,足以与如日中天的苻秦分庭抗礼,将其东进的步伐死死拖在黄河沿岸。
最后一行字,则将他目光引向了更北方:“塞北代国,拓跋什翼犍老而枭雄,统御诸部,铁骑纵横,窥伺边陲,秦、燕皆惮之,实为北疆一霸。”
拓跋鲜卑!这些来自苦寒之地的骑士,勇悍绝伦,来去如风,如同盘旋在两大巨头头顶的秃鹫,随时可能俯冲而下,攫取利益。他们的存在,使得北方的棋局更加复杂微妙。
没有冗言,没有修饰,但这寥寥百余字,却如同最精准的沙盘舆图,将北方鼎足而三、相互牵制又危机四伏的宏大格局,无比清晰地呈现在陆昶眼前。
**苻坚王猛,虎踞关中,鲸吞凉州,气吞万里如虎!其势已成,锋芒直指东方!**
**前燕慕容,虽主少,然有慕容恪此等擎天柱石在,国力强盛,虎视河北,绝非易与之辈!**
**代国拓跋,雄踞塞外,如饿狼环伺,伺机而动,乃是足以左右天平的关键变数!**
三方相互忌惮,相互牵制,形成一种脆弱而危险的平衡。任何一方的细微动作,都可能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最终演变成席卷天下的惊涛骇浪。
陆昶缓缓放下信纸,起身负手,踱至窗前。窗外,细雨连绵,将远处的紫金山笼罩在一片朦胧烟雨之中,宛如一幅静谧的水墨画。然而,他的心中却似有惊雷滚滚,万马奔腾!
天下大势,已如脱缰的烈马,正以无可阻挡之势狂奔而去!王猛所展现出的谋略与执行力,令人心折,更令人心惊肉跳。苻秦整合北方之势,似乎已难以阻挡,其南顾之心,只怕迟早之事。
反观江东?反观这建康城?陆昶的唇角掠过一丝冰冷的嘲讽。这里依旧沉溺于虚妄的清谈玄理,醉心于无止境的党同伐异,忙碌于猜忌功臣、维护那看似稳固实则脆弱的权力平衡!桓温虽具雄才,亦有北伐之志,却深陷与朝廷的内耗泥潭,且年岁渐长,锐气还能剩得几分?其内部又有桓懿这般只知争权夺利、目光短浅的宵小之辈掣肘。至于朝廷与那些高高在上的门阀,他们的目光何曾真正越过大江,投向那已然天翻地覆的北方?他们关心的,恐怕更多是自身的权位与利益,对那迫在眉睫的亡国之危,又有几分清醒的认知?几分未雨绸缪的打算?
**“重耳在外而安…刘秀河北…”**
谢安那淡然却深邃的话语,谢道韫那清晰而富有远见的喻指,在此刻北方惊天变局的强烈映照下,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透亮,并且充满了迫在眉睫的紧迫感!
困守建康,等待朝廷的“明察”或桓温的“回心转意”?那不仅是个人仕途的终结,更是坐以待毙!是将自己的命运寄托于他人的一念之间,是在这潭逐渐发臭的死水中慢慢沉沦!必须跳出去!必须主动去往那能真正有所作为的“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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