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血笺：松花不谢 第297章 墓前归玉佩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惊骇、难以置信和强烈不安的疑云，如汹涌的冰寒潮水，瞬间紧紧攫住了永宁的心脏，让他的呼吸都为之一窒！无数个问号在脑海中疯狂炸开：是他？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穿着东北军的将官服？这究竟是巧合，还是……一个深不见底的迷局？

“轰隆隆——！”

沉重的奉天城门，仿佛承载着历史的厚重叹息和生死抉择的重量，在他身后发出沉闷的呻吟，缓缓合拢。最后一线天光被巨大的门扇隔绝在外，城门洞内瞬间陷入一片相对昏暗、却暂时安全的寂静之中，只有马蹄声和车轮声在拱形空间内回荡。就在城门完全闭合的前一瞬，一片粘附在佟玉姑棺木顶端、经历了漫长风雪跋涉的雪花，仿佛耗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气力，悄然融化，化作一滴冰冷的水珠，沿着漆黑如墨、冰凉刺骨的棺木表面，无声地、缓慢地滑落，留下一道短暂而湿润的痕迹，宛如一滴迟来了四十年的、饱含着无尽血泪、遗憾与沧桑的诀别之泪，最终悄然渗入棺木那细密的纹理之中，消失不见。

一个月后。奉天城郊，赛音坟前。

初春的风，虽依旧带着料峭的寒意，如同冰冷的丝绸拂过面颊，却已悄然带上了泥土解冻后的湿润气息和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仿佛大地母亲在沉睡一冬后苏醒的温柔鼻息。荒草萋萋的坟茔旁，新添了一座并排而立的青石墓碑。碑石被打磨得光滑，透着新石的凉意。碑上的碑文简洁而庄重，深刻有力：

「显考赛音公、显妣佟玉姑孺人之墓」。

永宁已褪去了旅途的疲惫与仆仆风尘，换上了一身素净的青布长衫，神色肃穆而平静，只是眼底深处沉淀着难以化开的哀思。他带着妻子钮翠翠和终于退了烧、小脸恢复了血色、正依偎在母亲温暖怀里，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又好奇地看着四周陌生环境的龚库，静静地肃立在墓前。钮翠翠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小匣，匣身散发着淡淡的木香，她的神色凝重，如同捧着千钧之物。

永宁缓缓从小匣中，极其珍重地取出两枚玉佩。一枚是由上等羊脂白玉精心雕成的展翅雄鹰，线条刚劲有力，每一片羽毛都清晰可见，鹰眼炯炯有神，仿佛下一秒便会挣脱束缚，振翅翱翔于九天之上；另一枚是温润细腻的翡翠雕成的并蒂莲，花瓣舒展，脉络清晰，相依相偎，栩栩如生，仿佛能嗅到淡淡的莲香。两枚玉佩静静躺在他宽厚的掌心，虽历经岁月沧桑，边缘已被摩挲得无比圆润，却依旧温润如初，莹莹生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段尘封的、属于父母的美好过往，以及生离死别的锥心之痛。

他轻轻蹲下身子，在父母并立的墓碑正前方，用双手在尚未完全解冻、依旧坚硬冰冷的土地上，一寸一寸地、极其认真地掘开一个小小的、深深的土坑。冻土坚硬，手指很快被磨得生疼，甚至有些发红，但他毫不在意，每一下动作，都饱含着对父母无尽的思念、迟来的愧疚与最深沉的敬意。泥土的冰冷透过指尖直抵心房。钮翠翠扶着懵懂的龚库，也默默地跪了下来，素色的衣裙沾染了泥土，神情哀伤而庄重，眼中噙着泪水。

“阿玛，额娘……”

永宁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重，每一个字都敲打在自己的灵魂上，那是对父母无尽的怀念与刻骨铭心的眷恋，

“儿子……送你们团圆了。”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他饱含深情地将那枚象征着父亲不屈傲骨与翱翔之志的雄鹰玉佩，轻轻放入坑底冰冷的泥土上。接着，又将那枚象征着母亲温婉坚韧与夫妻情深的并蒂莲玉佩，小心翼翼地覆盖在雄鹰之上，让它们紧密相依。两枚玉佩在昏暗的光线下紧紧相贴，温润的光泽仿佛交融在一起，恰似两颗漂泊半生、历经无尽磨难与等待的灵魂，终于穿越了生死的界限，在这片宁静的、属于故土的土地下得以重逢，获得永恒的安息。这一刻，永宁仿佛看到了父亲坚毅的眉眼和母亲温柔的笑容在玉佩的光晕中重叠、消散。

钮翠翠身旁的龚库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庄严肃穆、充满哀思的气氛，不再害怕，只是睁着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好奇而安静地看着父亲的一举一动，小小的脸上带着懵懂的认真。

永宁缓缓捧起冰冷的、带着湿气和泥土特有腥味的泥土，一捧，一捧，如同进行着最神圣的仪式，轻轻地、均匀地覆盖在相依的玉佩之上，直至将它们深深掩埋，不留一丝痕迹。最后，他双膝跪地，挺直腰背，对着冰冷的墓碑，深深地、无比虔诚地叩了三个头。额头每一次触碰到冰冷坚硬的土地，都发出轻微的闷响，仿佛能感受到大地深处沉睡的力量，以及先人跨越时空的殷切目光与无声嘱托。

他长久地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土，没有起身。初春的风带着寒意，轻轻拂过他微乱的鬓发，带来远处旷野中泥土苏醒的气息和淡淡的、若有似无的草芽清香。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父母相依的坟茔，投向更远的、沐浴在初春稀薄却充满希望的阳光下的广袤原野。阳光刺破云层，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在那里，两条冰冷、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铁轨，如同巨人伸展出的钢铁臂膀，又似命运抛下的冰冷锁链，从奉天城那巨大的阴影下延伸出来，笔直地、义无反顾地刺向遥远而未知的地平线，消失在视线尽头苍茫的天际。一列喷吐着滚滚浓烟、如同钢铁长龙般的火车，正沿着铁轨轰鸣着、咆哮着驶向不可知的远方，那汽笛声悠长而苍凉，穿透空旷的原野，仿佛是这个多灾多难、风云激荡的时代，发出的沉重而悠远的叹息。

永宁久久地凝视着那不断延伸、仿佛没有尽头的铁路线。阳光在冰冷的钢轨上跳跃，折射出刺眼却又充满力量与希望的光芒。父母的遗骨终于在此安眠，合葬的心愿已然达成，一段沉重的往事画上了句号。然而，时代的巨轮裹挟着烽烟与变革，却不会因个人的悲欢离合而有片刻停歇。那铁轨延伸的方向，是破碎山河的未来，是莫测的凶险与机遇，也是他们这一代人，注定要背负着先辈的期望、自身的使命，以及襁褓中下一代人的希望，继续在荆棘丛生中负重前行的……漫漫长路。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坚定，如同那两条延伸向远方的铁轨。风吹动他青衫的下摆，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