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奔流 第63章 铁人的倒下

原子弹爆炸成功带来的狂喜与豪情，如同一次强劲的肾上腺素注射，让整个厂区、整个国家都沉浸在一种亢奋的状态中，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人们走路带风，说话嗓门洪亮，眼神里洋溢着前所未有的自信和光彩。车间的机器仿佛也运转得更加有力，那轰鸣声听起来不再仅仅是噪音，更像是为国家强盛而奏响的进行曲。

然而，精神的振奋无法完全抵消长期超负荷运转对身体的巨大损耗。在这片普遍性的欢腾之下，那些为共和国工业体系奠基的第一代建设者们，其身体早已被经年累月的艰辛工作侵蚀得千疮百孔。石久宽师傅，便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

狂欢过后，生活和工作重回轨道，甚至因为有了更高的目标而变得更加忙碌。石师傅依旧是厂里技术上的“定海神针”。虽然“争气钢”攻关和850轧机安装这样的大仗硬仗少了，但日常生产中层出不穷的技术难题、对年轻工人的“传帮带”、以及厂里交给的各种“顾问”任务，让他依然难得清闲。

但细心的人都能看出，这位曾经仿佛有无穷精力的“铁人”，真的老了，也累了。

他咳嗽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那不再是普通的感冒咳嗽，而是一种从肺部深处发出的、带着明显金属摩擦音和痰鸣的、令人心惊肉跳的深咳。常常是正说着话，或者正专注地看着图纸，一阵剧烈的咳嗽就会突然袭来，迫使他弯下腰，痛苦地用手捂住胸口，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好半天才能缓过气来。咳完之后，他会疲惫地靠在墙边或机器上，喘息良久，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虚弱。

这是长期在冶炼、铸造、打磨等粉尘弥漫的环境下工作，缺乏有效劳动保护而留下的职业印记——严重的尘肺病（矽肺）。那些肉眼看不见的金属和矿物粉尘，多年来如同无形的砂纸，一点点打磨、侵蚀着他的肺泡，让原本富有弹性的肺部组织逐渐纤维化、硬化，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除此之外，年轻时饥一顿饱一顿落下的严重胃病，以及东北严寒天气中常年在冰冷车间劳作沾染的风湿痛，也在不断消耗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健康根基。他就像一台从建国初期甚至更早时期就启动，之后便日夜不停、超负荷运转至今的精密机器，每一个零件都磨损到了极限，全凭一股惊人的意志力和对岗位的忠诚在强行支撑。

周围的人都劝他多休息，厂领导甚至给他下了“强制休息令”。但石师傅总是摆摆手，瓮声瓮气地说：“闲不住…厂里这么多事，小年轻们还没完全上手，我躺家里算怎么回事？”他依旧每天准时出现在车间，只是那脚步，明显迟缓沉重了许多。

那是一个下午，天气已经转冷。石师傅正在机修车间指导几个青工调试一台老旧的苏式铣床。这台床子精度有些下降，加工出来的工件总差那么几丝。对石师傅来说，这本不是特别复杂繁重的工作，更多是靠经验和手感。

他正俯身，眯着那双曾经能分辨毫米级误差、如今却已有些昏花的眼睛，仔细听着刀具切削的声音，判断着问题所在。忽然，又是一阵熟悉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袭来！

这一次的咳嗽来得格外凶猛剧烈，完全无法抑制。他猛地弯下腰，整个人几乎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抵住冰冷的机床床身，身体因剧烈的咳喘而剧烈颤抖，发出可怕的“空空”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师傅！”

“石师傅！您没事吧？”

旁边的青工和小山东（他现在已是机修班班长）立刻围了上来，紧张地替他拍背顺气。

突然，石师傅的身体猛地一僵，咳嗽声诡异地停顿了一下。紧接着，他捂住嘴的手缝里，猛地涌出了一股暗红色的、触目惊心的液体！鲜血滴落在他藏蓝色的工装上，迅速洇开，也滴落在沾满油污的地面上！

“血！吐血了！”一个年轻徒工吓得尖叫起来。

石师傅看着自己掌心的鲜血，眼神中闪过一丝愕然和了然的复杂情绪，随即，那支撑了他一辈子的强悍意志仿佛瞬间被抽空。他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轻响，眼睛向上一翻，高大的身躯如同被砍断的橡树，直挺挺地、毫无生气地向后倒去！

“师傅——！”

小山东眼疾手快，狂吼一声，猛地扑上前，用自己年轻强壮的身体险险垫住了倒下的石师傅，避免了后脑勺直接撞地的惨剧。其他工友也瞬间慌了神，围了上来。

“师傅！师傅！您醒醒！您别吓我啊！”小山东半跪在地上，抱着石师傅软瘫的身体，看着师傅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以及嘴角残留的刺目血迹，这个平日里硬朗的汉子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音拼命呼喊。

车间里瞬间乱作一团。机器的轰鸣声仿佛都黯淡了下去。

“快！快去叫厂医！”

“抬担架！快拿担架来！”

“让开！都让开！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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