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遇：以光为引 第141章 风与舟2

方舟的沉默，如同暮土永不散去的雾霭，沉甸甸地压在甲板上。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那样站着，像一尊与这艘搁浅巨船融为一体的雕像。风行并不急于打破这片寂静。他耐心地等待着，感受着风绕过方舟挺拔却孤寂的背影时，所带来的细微波动——那里面混杂着警惕、一丝被说中心事的震动，以及更深沉的、几乎被岁月磨平的悲伤。

良久，方舟终于动了。他转过身，深邃的目光再次落在风行身上，那其中的审视意味并未减少，但先前那尖锐的敌意似乎收敛了些许。

“你说，风记得。”方舟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沙哑，“那么，告诉我，风还对你诉说了什么？关于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他用了“诅咒”这个词，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认命般的无奈。

风行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船边，手扶着冰冷锈蚀的栏杆，望向那片正在被黑暗植物缓慢蚕食的洼地。那里的泥土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紫黑色，扭曲的黑色藤蔓如同血管般虬结隆起，散发出微弱却令人不适的能量波动。

“它并非被诅咒，”风行轻声纠正，他的声音仿佛与风融为一体，带着一种奇特的共鸣，“它只是……生病了。很重很重的病。风带来的记忆碎片里，充满了痛苦与不甘的嘶鸣，那是大地本身在黑暗侵蚀下发出的哀嚎。”

他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轻轻划过，一缕微弱的气流随之盘旋，卷起甲板上几粒细微的尘埃。“但哀嚎之下，我依然能捕捉到那片花海的芬芳，能感受到阳光穿透云层，温暖泥土的触感。记忆从未消失，它们只是被更强烈的痛苦覆盖了。”

方舟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那片黑色的洼地。他的侧脸线条紧绷，下颌微微收紧。那里，曾经确实是一片绚烂的紫色花海，是暮土尚未沉沦前，最美的景致之一。他仿佛还能看见，年幼的光之子们像跳跃的光点，在其中嬉戏，空气中弥漫着甜香。

“记忆……”方舟低语，带着一丝嘲讽，不知是针对风行，还是针对自己，“记忆不能净化黑暗，不能驱散怨灵，更不能让搁浅的船重新启航。它们只是……无用的负担。”

“是吗？”风行转过头，目光清澈地看向方舟，“如果记忆是无用的，您为何要独自守护这片最后的绿洲？”他的视线扫过脚下这艘虽然破败，却被魔法仔细维护的船只，“您守护的，难道不正是这些‘无用’的记忆的实体象征吗？”

方舟再次沉默。风行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钥匙，试图撬开他紧闭的心门。

“跟我来。”最终，方舟说道，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他转身，走向通往甲板下方的舷梯。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微小的、但确实存在的接纳信号。

风行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迈步跟上。

他们离开了相对干净的甲板，踏入船体内部。这里的光线骤然暗淡，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陈旧木头和魔法的味道。通道狭窄而曲折，墙壁上挂着发出幽蓝光芒的魔法灯，映照出斑驳的壁画残影，那些壁画描绘的似乎是航行、星辰与繁荣的港口，但大多已模糊不清。

方舟的步伐沉稳而熟悉，他带着风行穿过如同迷宫般的舱室，最终来到一个相对宽敞的厅堂。这里似乎是曾经的指挥室，巨大的、布满灰尘的罗盘瘫在中央，墙壁上镶嵌着一面巨大的、已然破裂的水晶屏幕。最引人注目的是，在房间的一角，有一个用纯净蓝水晶构筑的小型魔法阵，阵眼中悬浮着一颗缓缓旋转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棱形宝石——那光芒纯净而温暖，与暮土的整体氛围格格不入，显然是被方舟用强大魔法维系着的净土。

“这是我暂时能维持的极限。”方舟指着那块宝石，“它净化着这片区域，阻止黑暗的侵入。但能量消耗巨大，而且……范围有限。”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黑色的洼地。“你之前看到的那片区域，三天前，边缘处还能看到几株顽强存活的荧光草。现在，没了。”

他的话语平淡，却道出了持续不断的、绝望的战斗。

“带我去看看。”风行突然说。

方舟挑眉看他。

“不是在这里看。”风行解释道，“去那里，去黑暗蔓延的地方。风能告诉我过去的景象，但或许，结合您的魔法，我们能更清晰地‘听’到现在正在发生的痛苦，找到更有效的遏制方法。”

这是一个大胆的提议，也意味着方舟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向这位陌生的风行向导展示他净化工作的细节，甚至可能暴露他魔法体系的某些弱点。

方舟凝视着风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算计或贪婪，只有纯粹的好奇与一种想要做些什么的真诚。这种真诚，在暮土是极其罕见的奢侈品。

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权衡。

“……好。”方舟最终点头。他走到那个小型魔法阵前，伸出手指，在空中勾勒出几个复杂的符文。幽蓝色的光芒闪过，那悬浮的棱形宝石微微震颤，分出一缕细小的白光，如同丝线般缠绕在方舟的指尖。他需要携带一部分净化之力前往。

“跟紧我。”方舟说着，率先走向通往船外的另一个出口，“外面的世界，可没有这里这么……友善。”

两人离开了方舟的船只庇护所，真正踏入了暮土荒芜而危险的土地。松软的泥沼试图吞噬他们的脚步，空气中**的气味更加浓烈。远处，冥龙低沉的咆哮声似乎更近了些。

方舟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他带领风行避开那些明显不稳定的泥潭和怨灵聚集的区域，朝着那片正在扩张的黑色地带前进。越是靠近，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就越发强烈。黑暗植物像是有生命般微微蠕动，它们的藤蔓上闪烁着不祥的暗红色纹路。

在一处相对干燥的巨石旁，方舟停了下来。前方不远处，就是那片黑色荆棘丛生的洼地边缘。

“就在这里。”方舟说道，他抬起手，指尖缠绕的那缕净化之光变得明亮起来。他口中吟诵着低沉古老的咒文，那缕白光如同活物般延伸出去，小心翼翼地接触最近的一株黑暗植物。

“嗤——”

一阵轻微的、如同冷水滴入热油的声音响起。那株黑暗植物被白光接触的部位冒起一丝黑烟，剧烈地扭动起来，但并未立刻枯萎，反而有更多的黑色藤蔓从周围聚拢过来，试图缠绕那缕白光。

方舟的眉头紧锁，显然维持这种净化并不轻松。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魔力的消耗是实实在在的。

风行静静地站在他身侧，闭上了眼睛。他不再仅仅是用眼睛看，而是彻底放开了自己的感知，与周遭的风融为一体。他感受到了那黑暗植物中蕴含的混乱、贪婪与痛苦的能量，感受到了大地在它们根系下发出的微弱呻吟。同时，他也清晰地感受到了方舟那缕净化之光的特性——凝练、精准，带着一种秩序的力量，试图将混乱强行扭转，但似乎……缺少了什么。

“它在恐惧。”风行突然开口，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方舟一怔，维持着法术，侧头看他。

“黑暗，并非只是纯粹的毁灭**。”风行继续描述着他的感知，“它也在恐惧。恐惧消失，恐惧被净化。您的力量很强，但过于刚直，像是在用利剑切割水流，效果显着，却无法从根本上改变水流的方向。而且……这片土地本身太虚弱了，它无法为您提供足够的支持，反而在拖拽您，消耗您。”

方舟心中震动。风行的话，一语道破了他长久以来战斗却收效甚微的症结。他的魔法源于古代传承，强大而纯粹，但面对这片被深度污染、生机几乎断绝的土地，就像是将清水倒入无底洞。他是在用自己的本源力量，对抗整个环境的衰败。

“那你的风，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吗？”方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

风行睁开眼，看向那株仍在与净化之光对抗的黑暗植物，又看了看脚下贫瘠龟裂的土地。

“风无法直接净化黑暗，”风行坦言，“但风可以滋养，可以沟通，可以带来改变。”他蹲下身，将手轻轻按在干涸的地面上。“或许……我们需要的不是对抗，而是安抚与复苏。先让这片土地恢复一丝生机，让它自己产生抵抗黑暗的力量。”

他抬起头，看向方舟，眼中闪烁着新的光芒：“您的魔法，能否不那么具有‘攻击性’？能否尝试着，像春雨滋润大地一样，将力量温和地渗透进去，唤醒这片土地深处可能还在沉睡的、属于它自己的生命力量？哪怕只有一丝？”

方舟愣住了。唤醒土地自身的生命力量？这个想法……太过匪夷所思。暮土沉沦已久，他早已认定这里的生机已然断绝。他所做的，不过是延缓最终的毁灭而已。

但看着风行那笃定的眼神，感受着指尖那缕净化之光传来的、来自土地的微弱却真实的抵触感……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在他心中悄然萌芽。

或许……或许真的可以换一种方式？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但缠绕在他指尖的净化之光，那锐利的光芒，似乎微微柔和了一丝。他开始尝试着，按照风行那看似天方夜谭的建议，调整着魔力的输出方式，不再试图强行驱散黑暗，而是像编织细密的网，将纯净的能量一丝丝、一缕缕地，尝试着渗透进干涸的土地。

这个过程极其缓慢，而且收效微乎其微。但那株被作为目标的黑暗植物，扭动的幅度似乎减小了一些。更重要的是，方舟感觉到，魔力的消耗速度，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减缓。

这微不足道的变化，却像一道微光，刺破了方舟心中积郁已久的阴霾。

他收回法术，看向风行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单纯的警惕或审视，而是带上了一种复杂的、混合着震惊、探究与一丝微弱希望的光芒。

“你……”方舟开口，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风行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看来，风带来的建议，并非完全无用。”

暮土昏黄的光线下，两人站在荒芜与黑暗的边缘，第一次，不再是单纯的访客与主人，试探与被试探者。一种基于共同目标而产生的、极其脆弱的联系，在他们之间悄然建立。

风，依旧在暮土上空呜咽，但这一次，那呜咽声中，似乎真的夹杂了一丝不同以往的、极其微弱的、属于生机的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