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6高地的深夜,冷得纯粹,像被冻住的墨水瓶,浓稠且寂静。晚风裹挟着雪粒子,如同一把把细碎的砂纸,不由分说地往作训服的领口里猛钻,每一下摩挲都带着刺骨的寒意。我抱着95式步枪,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体,双脚不断地在原地交替挪动,试图驱散些从脚底往上蔓延的麻木。
我微微仰头,透过夜视仪,看到赵子杰的轮廓在哨位前来来回回地晃动。他的身形相对单薄,在这呼啸的寒风里,像一根被吹得东倒西歪的电线杆,摇摇欲坠却又顽强地坚守着。凌晨三点十七分,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他第无数次捏紧弹匣卡榫的声音,金属碰撞声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脆,一下又一下,敲在这万籁俱寂的2166高地。
“老兵班长......”他突然转过身,作训帽檐压得低低的,几乎要遮住他大半个脸,只能瞧见他冻得通红的鼻尖和紧抿的嘴唇,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能去抽根烟吗?”
我看着他那冻得发红、指节处甚至有些皲裂的手指,像是被什么击中了内心深处的回忆。思绪瞬间飘回到自己新兵那年,在炊事班偷偷藏起来的一盒“红河”。那时的自己,也像他这般,在无数个想家的夜晚,靠着那一缕缕烟草的味道慰藉心灵。在夜视仪那幽幽的绿光里,他肩章上崭新却泛着毛边的列兵军衔,在寒风中微微颤动,恰似一朵还没完全绽放、却已被风雪侵袭的雪莲花,脆弱又坚韧。“五分钟。”我松开战术背心上的快拆扣,那清脆的卡扣声在风声里被瞬间淹没,“东边战壕隐蔽,快去快回。”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是被拉成了丝线。三点五十分,换岗倒计时牌那刺目的红光直直地射进我的眼睛,疼得我下意识地眯起眼。我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赵子杰的位置,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他的战术手套还静静地搭在了望镜支架上,指腹位置因为长久的摩擦,已经磨出了毛球,记录着他这段时间的坚守与付出。
我心里“咯噔”一下,涌起了一股不安。迅速抄起手电筒,强烈的光束如同一把利剑,瞬间扫过百米外那片布满防步兵雷区的区域。在左侧那座无名山坡上,我捕捉到了明灭闪烁的火星,像是黑暗中窥视的眼睛。我快步的走过去,发现那里至少有二十个烟头围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光圈,乍一看,竟像给谁烧的纸钱,透着一股莫名的哀伤。
“老兵班长......”他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像一把生锈已久的枪栓,艰难地发出声响。我这才看清,他作训服的第二颗纽扣不知何时崩了线,松松垮垮地挂在那里,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体能衫,领口别着一枚褪色的樱花胸针,花瓣边缘都已经卷了起来,像是被岁月狠狠地揉搓过,满是沧桑。
我蹲下身子,默默地数了数地上的“红河”烟蒂,不多不少,整整二十三根。刹那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这和炊事班老班长老杨退伍那天在炊事班后墙根留下的烟蒂数量是一模一样。那年,老班长的女朋友嫁给了镇上的货车司机。婚礼车队从营区门口浩浩荡荡经过时,老班长正在热气腾腾的炊事班里给全连蒸馒头。蒸笼里滚滚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可我分明看到,他的眼角有晶莹的泪珠滚落,只是那热气很快就把他的眼泪都蒸干了,只留下一脸的落寞与无奈。
“她上周给我寄了喜糖。”赵子杰像是突然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扯开战术腰带,金属卡扣砸在石头上迸出一串耀眼的火花,在这漆黑的夜里格外夺目,“荔枝味的,她说记得我最爱吃......”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颤抖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喜帖,那烫金的“囍”字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透着无尽的讽刺,“老兵你看,她连新郎名字都写错了......”
山风像是故意在此时凑热闹,猛地卷起喜帖的边角,露出新娘的名字:陈小雨。看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我的心猛地一震,这和老班长笔记本里无数次出现的名字有点相似。我下意识地摸出裤兜里那个铁皮盒,打开它,里面躺着一张泛黄的汇款单,收款人栏写着“陈秀芳”,金额是两千一百六,日期是2023年11月11日。那天,是老班长在高原的第三个光棍节,也是秀芳嫁给村支书儿子的日子。那一天,我在这2166高地的寒风里,把对她的思念和不舍,都埋进了这张汇款单里。
“子杰,你知道2166米是什么概念吗?”我缓缓站起身,把喜帖折成一只纸飞机,轻轻一扬,看着它晃晃悠悠地跌进雷区的铁丝网,“从这里到广州的直线距离呢,刚好是两千一百六十六公里。”赵子杰猛地抬起头,他的眼睛里泪光闪烁,比天上清冷的月光还要明亮。我摘下战术手套,露出虎口处那一层厚厚的老茧,那是我曾经扛了两年迫击炮留下的痕迹,在月光下泛着暗沉的光,那是我的勋章,也是我的坚守,“子杰,你要记住你有义务当两年兵,可她们没有义务等这两千一百六十六个日夜。你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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