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的酒气还没褪尽,是种混着廉价威士忌的烈、雪茄烟的焦,还有生腌海货腥气的怪味,像块浸了浊水的棉絮,堵在宿舍逼仄的空气里。辛集兴坐在硬板床上,床板的木纹硌着尾椎骨,发疼——那是块拼接的旧木板,边缘被磨得发亮,中间却陷着个浅窝,显然被前人的脊梁骨压了无数个日夜。
他的指尖在虎口那道旧疤上打圈。疤是陈年的,边缘已经泛白,像条晒干的蚯蚓趴在掌心,可摩挲时仍能摸到皮下微微凸起的筋络,像藏着半寸未消的火气。这道疤总在这种时候发烫,和后颈被山九敲打的钝痛、肋骨处隐现的旧伤,缠成股说不清的沉,压得他胸口发闷。
雷清荷给的这间“宿舍”在仓库二楼最里间,说是宿舍,不如说更像间被遗忘的羁押室。门是铁皮的,关时“哐当”一响,锁舌弹动的声音能在走廊里滚出三丈远;墙皮脱了层壳,露出底下灰黑的水泥,墙角结着片蛛网,蛛丝上沾着几粒锈屑,像谁没擦净的血痂。
铁架床的漆皮剥落得厉害。竖栏上的暗红漆皮卷着边,像被水泡过的纸,轻轻一碰就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灰褐的锈,摸上去糙得像砂纸。床板上铺着张草席,席子的篾条断了三根,露出的缝隙里卡着半根烟蒂,是前住客留下的,烟纸已经发黄发脆,一碰就碎成渣。
最让人发闷的是那扇窗。拇指粗的铁条焊得密,间距刚够塞进三根手指,铁条上的锈迹是深褐的,像结了层硬壳,用指甲抠能刮下点红粉。月光从铁条的缝隙里挤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横七竖八的影,不是柔和的亮,是带着棱角的冷光,像无数根细铁条铺在地上,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整个屋子都罩在里面。
风从仓库的破缝里钻进来,带着铁皮顶的锈味和楼下货箱的霉味,刮过铁条时发出“呜呜”的响,像谁被捂住嘴的呜咽。辛集兴抬眼时,刚好看见月光在地上的影子晃了晃,像网在轻轻收,勒得人后颈发紧——他突然想起柳河垭口那夜,自己被绑在树干上时,头顶的树影也是这样晃,只是那时的影里,还混着黄导往他嘴里塞干粮的手影。
指尖停在虎口的疤上,他忽然用力按了按,疼意顺着指腹爬上来,总算压过了那股子被禁锢的闷。窗外的月光又移了移,地上的铁网影跟着动,像要把他的影子也缠进去,连带着那点藏在心里的火,都快被勒得喘不过气。
门外的皮鞋声是从走廊尽头钻进来的。不是单一的“咔哒”,是三双鞋跟敲在水泥地上的叠声——头一声是硬胶鞋跟碾过地面的钝响,像小石子砸在铁板上;第二声跟着撞过来,带着点拖沓,该是有人的鞋底磨偏了;最后那声最脆,是锃亮的皮鞋头磕在地板接缝处,“嗒”地弹起半寸,回声在走廊里荡开,像根细针往辛集兴耳朵里钻。
声音越来越近,带着巡逻队身上的汗味和劣质发胶味,顺着门缝往里渗。每一步都踩在神经上,不是疼,是麻,像有只手攥着他的后颈,随脚步声轻轻往紧里收。他闭了眼,眼皮上却晃着宴席上的光——水晶灯的碎光里,雷清荷的笑正从雪茄烟雾里浮出来。那笑声不是敞亮的,是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裹着古巴雪茄的焦苦,像烧着的旧麻绳在耳边“滋滋”响。说“往后码头的货你说了算”时,他特意抬了抬下巴,那颗缺角的金牙在灯影里亮得扎眼,牙尖沾着点暗红的烟渍,像没擦净的血。
可这些都压不过脑子里那只表。麻袋破洞里露出来的军绿色帆布表带,毛边卷得像只褪了毛的鸟羽,靠近表扣的地方磨出道白痕——和当年柳河垭口,我总爱蹭他后脑勺的那只一模一样。那时我总用表壳敲他的头,“出拳慢了半秒!”帆布表带蹭过他的发茬,带着晒过太阳的干草味,表背的温度透过布料烙在他颈窝,比枪膛还烫。此刻那表带该正勒在谁的手腕上?毛边会不会像当年那样,勾住囚服的线脚?
后颈突然发紧,像被人用指甲掐了下。他抬手摸过去,指腹先触到层黏腻的汗,再往下按,就能摸到那块肿起来的硬疙瘩——不是软绵的肿,是像半块晒干的土坷垃嵌在皮肉里,边缘带着点烫,按下去时,疼会顺着脊椎往上爬,像根细铁丝往天灵盖里钻。这是山九的黑棍敲出来的,昨夜在仓库拳台后巷,棍梢带着风声砸下来时,他甚至听见自己后颈的筋腱“嗡”地颤了颤。
他收回手,指尖沾了点冷汗。雷朵的布防早被他在宴席上刻进了脑子里,不是靠听,是靠看——正门岗亭里的两个守卫,电击棍的保险栓都没拉开,却总爱把棍头往裤腿上蹭,该是新手;后院围墙上的红外感应藏在爬藤里,绿幽幽的光比萤火虫亮半分,巡逻队的手电筒每晃过那里,就会顿一下,显然是怕触响警报;巡逻队换岗的间隙有三分二十秒,刚才数着秒针跳时算过的,够他从二楼窗口翻下去。
最要命的是后山。雷清荷说那是“盲区”,实则是故意敞着的口子。山口那三个老手总爱蹲在歪脖子树下抽旱烟,烟袋锅的火星在夜里能亮到半坡;狼狗是蒙古细犬串,耳朵尖得能听见百米外的草动,据说上个月刚把个想逃的货工咬得露出了骨头——那些狗鼻子尤其毒,山九在宴席上吹嘘时,唾沫星子溅到了辛集兴手背上:“埋三尺深?照样能把土刨开,连带着骨头渣都给你舔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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