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集兴格斗俱乐部的拳台灯光是那种劣质的氙气灯,灯管边缘结着圈黑垢,亮得发贼,泛着层青灰的冷光,把台面上积着的汗渍照得像摊开的碎玻璃——不是透亮的那种,是蒙着灰的,边角还沾着点暗红的血丝。那血是刚才穿蓝背心的新人被打破眉骨时溅的,此刻正随着台上两个拳手的腾挪晃出细碎的光,又顺着台面的纹路慢慢晕开,像朵被踩烂的花,在腐烂前拼命舒展最后一点红。
杨杰推开玻璃门时,冷风裹着里面的气味先撞过来。最冲的是消毒水味,廉价的那种,带着股化学试剂的刺鼻,却盖不住底下更深的腥腐——是陈年汗渍在海绵垫深处沤出的馊味,混着拳套橡胶老化的腥气,还有点铁锈的味,不知是蹭在围绳上的血还是拳台钢架磨出的屑。这股味缠在一块儿,像被雨水泡过的兽穴,闷得人胸口发紧。
拳台四周的围绳是黑色的,海绵套磨得露出了白茬,底下发黄的棉絮松松垮垮地鼓着,像老人没牙的嘴。刚才穿红短裤的拳手一记摆拳撞在绳上,绳子晃得厉害,“砰砰”的拳套碰撞声里,总夹着点绳结松动的“咯吱”响,细听像谁躲在暗处用指甲刮着木头,又像生锈的合页在慢慢转。台角的防撞垫裂着道口子,露出里面纠结的棕绳,像道没愈合的疤,被灯光照得泛着脏污的白。
风从门缝钻进来,卷着台面上的汗味往杨杰脸上扑,他下意识皱了皱眉。远处拳台的“砰砰”声还在继续,混着绳结的“咯吱”响,像一场没人喊停的钝器搏斗,在这满是酸腐味的空间里,钝重地敲打着人的神经。
辛集兴就倚在拳台第三根围绳上,后背抵着磨出白茬的海绵套,黑色背心的领口斜斜扯开半寸,露出底下锁骨凸起的弧度。左边锁骨窝那儿洇着块暗红的渍,不是新鲜伤口的艳红,也不是陈血的黑褐,是种发闷的赭石色,像被人用蘸了浓墨的指尖按过,边缘晕成模糊的圈,带着点未干的潮意——凑近了能看见渍痕里混着的细沙,是拳台地面的红土,想来是被汗泡软了,才在皮肤上洇出这暧昧的形状,像个没画完的符咒,又像谁仓促间盖下的印。
他双臂环在胸前,二头肌把背心的布料撑得发紧,绷出两道硬棱,连带着小臂的青筋都浮了浮,像埋在皮下的钢线。指节抵着另一侧的胳膊,虎口处有道浅疤,是老伤,结痂掉了又磨出新的茧,此刻正无意识地蹭着布料,磨出细碎的“沙沙”声。明明浑身的肌肉都像拉满的弓,视线却懒怠地落在台上——穿蓝裤的拳手正用肘撞向对手的肋下,动作糙得像街头斗殴,他眼皮半耷拉着,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青影,像没睡醒,又像什么都入不了眼。
只有眉骨那道疤醒着。三指长,从眉峰斜斜划到太阳穴,边缘的皮肤有点外翻,像被人生生撕下过一小块,此刻在氙气灯的青灰光里泛着青白的亮,是旧疤特有的冷感。疤的末端藏在鬓角里,那儿的头发比别处短些,露出点胡茬青,想来是总被他用指尖蹭,才长不密。杨杰认得这疤——当年在边境黑市的铁皮棚里,黄导为了截那批藏在腰果里的货,被人堵在巷口,是辛集兴抄起啤酒瓶砸过去,却被对方的碎瓶划了眉骨。血当时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滴在黄导的军靴上,红得像泼翻的辣椒油。黄导后来总捧着他的脸看,指尖轻轻敲那疤:“该长在我脸上才对,你这张脸,留疤可惜了。”
辛集兴当时没说话,只扯着黄导的胳膊往巷外走,血珠子滴在地上,串成歪歪扭扭的线。此刻他眉骨的肌肉轻轻跳了跳,那道疤像条冻住的蛇,跟着眼角的细纹动了动,没人知道他是在看台上的拳,还是在想别的什么。围绳的海绵套被他的后背压出个浅窝,沾着的汗渍在灯光下亮闪闪的,像层没干的胶,把他和这拳台黏在了一块儿。
“他没了。”
杨杰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时,带着股红土坡的沙粒感,不高,却像三枚淬了冰的钉子,稳稳钉在拳台第三根围绳上。他站在玻璃门后三步远的地方,指节还抵着冰凉的门框,指腹的茧子被玻璃硌得发白——这话在喉咙里滚了一路,从红土坡的崖边到格斗俱乐部的前厅,滚得像块烧红的铁,此刻吐出来,却冷得能凝住空气。
围绳上的黑色海绵套被这声音撞得晃了晃,幅度不大,却带着股韧劲,像被按下去的弹簧正慢慢回弹。绳子晃过时带起的风裹着台面上的气味扑过来:是拳手的汗味,混着橡胶拳套的腥气,还有点若有若无的血味,全被那三个字染了冷意,刮在人脸上像小刀子。离得最近的穿蓝裤拳手动作顿了半秒,抬眼往台边望,却被辛集兴投过去的眼神逼得赶紧缩回目光,拳头重新砸在对手身上,发出沉闷的“嘭”声,倒像在替谁掩饰这突然的死寂。
辛集兴的肩膀先动了。不是明显的震颤,是肌肉突然绷紧的瞬间,像拉满的弓弦被人轻拨了一下,右肩的三角肌几不可察地往上提了提,又猛地松下去,快得像错觉。只有离他最近的围绳知道——刚才还被他后背压出浅窝的海绵套,此刻突然弹回原形,发出细弱的“咯吱”声,像根绷紧的弦骤然断了丝。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手指蜷了蜷,指腹蹭过掌心的老茧,那道虎口的浅疤被磨得发热,却没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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