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膏拆下来那天,2166高地的日头带着紫外线的锐,把碎石子晒得发烫。绷带一圈圈松开时,右臂的皮肤泛着种捂久了的瓷白,像终年不见光的岩缝里的苔藓,一遇强光就沁出细密的汗,顺着肘弯的褶皱往下淌,在结痂的旧伤处积成小小的水洼。
邓班蹲在玛尼堆旁,手里转着颗磨掉了漆的弹壳。弹壳边缘的锈迹像凝固的血,蹭在他掌心的老茧上,簌簌掉渣。指节敲弹壳的“笃笃”声里,能看见壳身上深浅不一的划痕——有的是被风沙磨的,有的是抵在岩石上磕的。“胳膊能弯不?”他眼皮都没抬,弹壳在指间打了个旋,“咔”地卡在虎口,露出壳底模糊的年份刻字。
我试着绷紧三角肌往上抬臂,石膏拆去后松弛太久的肌肉像团拧成死结的粗麻绳,猛地被拽着往开扯。那疼不是锐刺般的扎,是钝重的碾——从肩胛骨缝里钻出来,顺着肱骨内侧的筋络往下爬,连带着指尖都发麻,像有截生锈的铁丝在骨头缝里慢慢拉锯,磨得骨膜发烫。牙关不自觉咬紧时,鬓角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迷彩帽的系带。
“能。”字刚从齿缝挤出来,邓班捏着芒果的手突然扬了扬。那芒果青黄相间的皮上泛着层黏腻的白霜,是没干透的橡胶汁,指甲盖刮过能拉出细韧的丝,像文书蘸了蓝黑墨水没甩净的笔尖垂着的墨线。他手腕轻抖的瞬间,芒果带着抛物线砸过来,风里裹着股未熟的酸涩气。
我胳膊肘先动了,像台缺油的机械臂,关节“咔”地响了声。右手刚要抬到胸前,整条胳膊突然卸了劲似的往下坠——不是没力气,是肌肉记忆还卡着石膏的束缚,僵得打不了弯。芒果“啪”地撞在胸前,青硬的果蒂磕在第二颗纽扣上,震得锁骨发麻。橙黄的果汁顺着迷彩服的斜纹往下淌,在第三颗纽扣的凹槽里积成小水洼,边缘还浮着层细密的泡沫,像刚从2166高地石缝里渗出来的雨水,在干燥的岩面上洇开浅痕。
“还得练。”邓班踩着腐叶站起身,军靴的齿纹碾过片半腐的橡树叶,褐黄的叶肉被挤得发黏,混着底下的黑土发出“咯吱”的闷响,碎渣从靴底边缘漏下来,沾在他脚踝的绑腿上。他迷彩服的袖口卷到肘部,露出的小臂肌肉贲张,一道浅粉色的疤横在肌腱上——去年追毒贩时被老藤勒的,当时血顺着藤条往下滴,在腐叶上砸出串暗红的点。如今疤边缘的皮肤皱成细褶,像被水泡胀又晒干的牛皮纸,摸上去能感觉到底下骨头的轮廓。
他用拇指蹭了蹭那道疤,指腹的茧子刮过皮肤发出“沙沙”声:“下午进林子,牧羊人组全体带实弹。”风从橡胶林深处钻出来,掀动他帽檐的伪装网,网眼里卡着的枯叶簌簌往下掉,落在他军靴旁的芒果汁渍上,像给那滩橙黄盖了层碎纱。
丛林的绿是层层叠叠泼上去的——新抽的蕨叶带着点透亮的嫩,老榕叶沉成墨色,藤蔓却泛着油亮的深,缠在枝桠间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日头钻过网眼,碎成金箔似的光斑,在半尺厚的腐叶上跳,有的落在朽木的裂缝里,有的沾在卷边的枯叶上,晃得人眼晕。脚踩下去时,腐叶“噗嗤”陷进黑土,混着雨水泡烂的朽木味往上冒,腥得发沉,却偏有野芒果的青甜从缝隙里钻出来——是熟透落地的果子烂在土里,甜得发腻,又被箭毒木的苦气中和了几分,那苦带着点涩,像嚼了口没泡透的黄连,再混上枝叶蒸腾的湿潮,倒比老文书值班室的油墨混铁锈更烈,呛得人鼻腔发麻,偏又醒神,连脚步都轻了几分。
杨文鹏走在最前,迷彩服的肩章早被藤蔓勾得发毛。他握砍刀的姿势像攥着根烧红的铁钎,虎口抵着刀把的缠绳,绳结磨得发亮,沾着层深褐的树汁。刀刃劈进藤蔓时,“唰”地绽开道白痕,断口处立刻冒出乳白的浆汁,稠得像刚熬的米汤,顺着刀背往下淌,在军靴的鞋尖积成小珠,坠在腐叶上“啪”地碎了,晕成浅黄的渍,边缘还卷着点绒毛,是腐叶上的细屑粘了上去。
“左前方三十米,有兽径。”他头没回,侧脸贴在老榕的阴影里,眉骨上的汗顺着颧骨往下滑,在下巴尖悬了悬,滴进衣领。声音压得低,气音裹着点潮湿,像怕惊了叶间的蝉——那些蝉刚歇了声,只留翅尖偶尔碰着树叶的“沙沙”响,倒衬得他的话更清,像块小石子投进绿潭,荡开圈轻波。
香客的身影几乎是贴着地面滑出去的——猫着腰,膝盖微屈,迷彩服下摆扫过腐叶堆,没带起半片碎渣。他窜到老榕树后时,像块突然嵌进树身的石头:布料上的绿纹刚好对上树皮的深褐,肘部的磨损处沾了点新鲜苔藓,连帽檐垂下的伪装网都缠着几缕枯叶,远看过去,仿佛树身自己长出了段会动的枝桠。
他侧耳贴上树干的瞬间,指腹先在树皮上碾了碾。那树皮皴裂得厉害,深沟里嵌着层黑绿的地衣,摸上去又硬又涩,像老文书磨秃的红铅笔头。指节微屈,用指腹的薄茧轻轻敲下去,“笃、笃”两声轻响,带着木头的闷颤往树心钻,回声从树腔里漫出来时,混着远处风过叶隙的“呜呜”声,竟能辨出几分不同。他又敲了两下,指腹的磨砂感蹭过树纹,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有只小虫子在树皮里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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