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于落下来了。起初只是细碎的冰粒,砸在公交站牌的有机玻璃罩顶上,发出细密急促的“沙沙”声,像是无数冰冷的虫子在啃噬。很快,冰粒变成了大朵大朵的雪花,棉絮般扑簌簌落下,覆盖了视线,扑粘在他的睫毛上,将远处那虚幻霓虹的最后一点轮廓也晕染得模糊不清。他下意识地抬起一只冻得麻木的手。几片雪花轻盈地落在掌心,接触体温的瞬间便融化了,混着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灰尘颗粒,很快在他苍白的手心里积起一小滩浑浊、冰冷的泥浆水。
这小小的、冰冷的泥坑,毫无预兆地让他想起了顾晓妍。她总是穿着那条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裙摆常常不可避免地沾上晒谷场的泥点。奇怪的是,那些泥点在炽烈的阳光下,非但不显得肮脏,反而衬得那裙子白得晃眼,带着一种刺目的、生机勃勃的洁净。那是一种扎根泥土却未被泥土吞噬的倔强,与他此刻掌心的污浊泥水,截然不同。
远处工地传来一声尖锐的收工哨响,穿透风雪。父亲的身影立刻浮现在脑海:肩扛着沉重的工具包,腰背佝偻,一步一滑地走在雪地里,工具包的底部大概在漏水,滴滴答答,在他身后雪地上拖出一道歪歪扭扭、湿漉漉的黑色痕迹。李明宇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迈了一步,仿佛要迎上去分担。画面中,父亲停下脚步,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旧报纸包裹的、硬邦邦的烤红薯,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那红薯表面焦黑,触手粗糙,但核心部分却奇异地散发着烫人的体温。他笨拙地剥开焦脆的外皮,一股异常朴实、滚烫的甜香混合着热气猛地喷涌出来,熨帖了他冻僵的肺腑。就在这一瞬间,那股熟悉的、带着烘焙焦糖气息的暖流,却猝不及防地将他拽回了那个灯光昏黄、音乐舒缓的奶茶店角落——顾晓妍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搅动着那杯深褐色液体的画面清晰地闪过。同样是热量,同样是甜香。一个带着工地的尘土、铁器和报纸油墨的气息,粗糙而真实地灼烫手心;另一个则熨帖着奶茶店的丝绒沙发、香薰精油和精致杯碟的边缘,温雅地熨帖着胃囊。一个是生存的暖,一个是生活的香。云泥之别,在此刻这口滚烫的红薯瓤里,变得如此尖锐刺心。
雪越下越猖狂,视野彻底被白色的帘幕遮蔽。等待的公交车如同被风雪吞噬,始终不见踪影。那件不合身的黑色羽绒服,沉重的袖口早已被融化的雪水浸透,冰冷湿重地垂坠着,像两条灌了铅的铁链,拖拽着他的手臂。公交站台的玻璃挡板内侧结满了繁复瑰丽的冰花,将外面霓虹闪耀的世界扭曲、晕染成一片片模糊不清、流动变幻的光斑。写字楼那些象征繁华的璀璨灯光,在狂暴的风雪屏障之后,显得如此遥远、失真、毫无温度,像极了苏晴在朋友圈里精心调色、裁剪、修饰过的度假照片——一个与他无关、却时刻提醒他自身匮乏的幻梦。他用力跺着早已失去知觉的双脚,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脚下的雪花被踩踏、碾碎,发出绝望的咯吱声。每一次落脚,都仿佛在踏碎那些关于“光鲜”、“体面”以及“另一种可能”的、脆弱不堪的泡沫。
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他终于蹭到了家门口。老旧防盗门推开时,铰链发出艰涩刺耳的摩擦声,楼道里阴冷的空气猛地灌入。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屋外呼啸的风雪,但那门开合间带入的寒气,还未及在狭小的玄关完全消散、盘旋,厨房门口蒸腾出的油烟热气已迫不及待地裹挟着母亲的声音扑面而来:
“宇宇,怎么这么晚才回?冻坏了吧?”
李明宇僵立在门口,鞋底融化的雪水在廉价地砖上洇开两小片深色的圆晕。他抬眼望去,母亲正背对着他,在窄小的厨房里翻炒着什么,腰间系着那条洗得发白、边缘磨破又仔细缝上了补丁的旧围裙。白炽灯惨白的光线无情地照在她头顶,几缕新添的银丝在发间异常刺眼,像冬日枯草上撒落的寒霜,扎得他眼眶瞬间涌起一阵酸涩的热意。
然而,就在这股暖流即将涌上心头的刹那,一个冰冷尖锐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毫无征兆地在他耳蜗最深、最敏感的部位猛地引爆:
“啧,李明宇,你妈妈身上怎么总有股馊掉的抹布味儿?”
那是班里某个家境优渥的男生,某次放学路上擦肩而过时,捂着鼻子对同伴说的“悄悄话”。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厨房里廉价食用油煎炒的气味、洗涤灵残留的淡淡人工柠檬香、还有冬日里密闭空间混杂的体味儿……此刻,这些属于家的、本应代表安全与归属的气息,在那个恶毒的句子炸响之后,突然被赋予了另一种解读。一股难以言喻的窒息感猛地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塞满了冰凉的雪粒,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死死地盯着母亲微驼的背影,盯着那围裙上歪歪扭扭的补丁线脚,一股混杂着心碎、羞耻、愤怒与无边无助的洪流,冰冷地淹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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