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墙清晰地映照出周遭的一切:步履匆匆、衣着光鲜的白领,拎着名牌手袋、妆容精致的女性,还有川流不息的豪华轿车。而在这片流光溢彩的背景板中央,突兀地钉着一个影子:
一顶沾着灰土、边缘磨损的黄色安全帽。
一件陈旧、褪色、袖口磨得起毛的深蓝色工装。
一条膝盖处打着补丁、裤脚沾着不明污渍的工装裤。
一双粗糙、布满老茧和皲裂痕迹的大手,僵硬地垂在身侧。
一张被烈日和风霜刻下深深沟壑、写满疲惫与木然的脸庞。
这个影子,像一个巨大而粗糙的黑色剪影,笨拙地、突兀地嵌入这片精致、高效、冷漠的都市图景里。周围的每一个倒影都像在无声地排斥它、挤压它,将它清晰地隔离在外。
李建国猛地一震!
这不是普通的倒影。
这是一面残酷的照妖镜。
镜子里映出的,不是穿着工装的李建国。
而是一个“他者”。
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笨拙的闯入者。
一个与这钢筋水泥、玻璃幕墙的繁华核心格格不入的异类。
一个……注定无法融入,只能被排斥在边缘的“农民工”。
那个曾经在王强办公室里被压抑的屈辱感,此刻化作一股尖锐的羞耻,混合着冰冷的绝望,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残酷地“看清”了自己在这个城市中的位置——不是建设者,不是参与者,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边缘人,一个被繁华摒弃在外的孤魂野鬼。这片由他亲手参与搭建的摩天森林,却根本没有为他预留哪怕一寸立足之地。
阳光无情地炙烤着大地,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被彻底剥光的冰冷和无措。他下意识地拉低了安全帽的帽檐,试图遮住自己的脸,也遮住那道穿透灵魂的审视目光——那目光来自冰冷的玻璃幕墙,来自川流不息的人群,更来自他内心深处刚刚被唤醒的、无比清晰的自我认知。他像一滴沉重的油污,落入了清水中,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溶解。他微微佝偻起背脊,似乎想把自己缩得更小一点,更快地逃离这片映射着无尽繁华、也映照着他无尽苍凉的冰冷镜墙,汇入街头那些同样为生计奔波的模糊身影之中,消失在城市巨大的阴影里。
中午十二点的城中村,像一块被遗忘在城市光鲜外衣下的旧补丁。狭窄的巷道被两侧密密麻麻的握手楼挤压得喘不过气,浑浊的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劣质食用油在高温下反复煎炸的焦糊味、潮湿霉变的墙体气息、若有若无的垃圾**味,还有各家各户飘出的廉价饭菜味道,混合成一股粘稠而刺鼻的油烟雾霾,沉沉地压在李建国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
他敲开了工友老张的门。那扇薄薄的铁皮门发出空洞的回响。二楼的小单间,窗户像个摆设,直愣愣地对着对面相距不过一米多的、同样斑驳的墙壁,把正午的阳光死死挡在外面。昏暗的房间里,一盏瓦数不足的白炽灯费力地亮着,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角落里的阴影,却驱不散那股渗入骨髓的潮湿阴冷。
“老李,坐,” 老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从墙角拖出一个磨损严重的红色塑料凳,凳面上甚至能看到清晰的裂纹,“吃饭了吗?我煮了面条,一起吃点。”
李建国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只冒着微弱热气的搪瓷碗里。浑浊的面汤上浮着几颗寥落孤单的油星,几根蔫黄的葱花点缀其中,便是全部的“荤腥”。这画面像针一样刺了他一下,瞬间让他想起自己工棚里那顿早已冰凉的午饭——两个干硬发黄、需要用力撕咬才能咽下的冷馒头,一包齁咸、用来刺激味蕾补充盐分的榨菜丝。此刻,那简单到可怜的“丰盛”,在老张这碗清汤寡水的面条面前,竟显得像是一种奢侈的嘲讽。
“不了,” 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他艰难地摆摆手,声音有些发哑,“我吃过了。” 胃里传来的隐约空虚感被更巨大的焦虑淹没。他顿了顿,终于说出了那个盘旋已久、几乎要将自己胸膛压垮的请求:“老张,我妈病了……医生说得赶紧手术,差……差着一大笔钱。你能不能……借我点?周转一阵,我……”
后面的话被老张突然停下的筷子截断了。昏暗的灯光下,老张脸上的皱纹仿佛瞬间加深了,沟壑纵横。他低着头,长久地盯着那碗几乎没有动过的面条,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灯泡老化发出的细微电流声和窗外巷道里不时传来的模糊人声。时间一秒一秒,沉重地碾过李建国的神经。
“老李……” 终于,老张抬起头,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木头,“我……我媳妇上个月,刚做了胆结石手术,急性的。就那个小手术,前后花了……花了快两万五。”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老家亲戚几个都借遍了,现在还贴着债呢。你看这屋里……” 他抬起粗糙的手,无力地指了指周围,“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能卖的都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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