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国默默地接过那张照片,指尖拂过小女孩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心底最柔软也最痛楚的地方。他恍惚看到了自家那个同样清贫但干净整洁的小屋,看到了床上被病痛折磨得形容枯槁的妻子秀兰,看到她每天默默吞下去的那些永远吃不完的药片。他下意识地摸出裤兜里那部按键都磨秃了的旧手机,指尖颤抖着按亮屏幕。刺眼的蓝光下,屏保照片清晰起来——那是李明宇上次月考的成绩单,用手机翻拍的,名字后面那一连串接近满分的数字,红得耀眼。
“要是明宇……也能考上重点大学……” 他几乎是无声地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喃喃自语。那声音轻飘飘的,瞬间就被饭馆里鼎沸的人声、碰杯声、划拳声彻底吞噬。
“老李!” 吴爸爸不知何时端着酒杯挤了过来,他似乎捕捉到了李建国那一瞬间的低语,那张被生活刻满印记的脸上带着理解的鼓励和真诚的安慰,用力拍了拍李建国的肩膀,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了些:“说什么‘要是’!你家明宇那孩子,我见过!机灵!懂事!肯下苦功夫!比我家这小子还强!以后绝对能考上重点大学!你就把心放肚子里,等着享儿子的福吧!”
李建国抬起头,对着吴爸爸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那笑容像是硬生生从脸上撕扯出来的,只维持了一瞬便彻底垮塌。他没说话,只是默默拿起桌上已经见底的白酒瓶,往自己那只空杯里又倒上了一杯浑浊、廉价的散装白酒。劣质酒精的气味冲鼻而来。他端起酒杯,没有敬任何人,只是独自缩回了墙角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杯中的酒液微微晃荡,映着顶上昏黄的灯光,也映出他布满血丝、疲惫不堪的眼睛。他下意识地拉低了那顶安全帽的帽檐,帽子上那道狰狞的裂缝像一道审判的印记。帽檐投下的阴影,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愁绪巨浪。
他不是不相信儿子李明宇能考上重点大学——那孩子书包夹层里藏着一张张近乎满分的试卷,那用工地废弃的硬纸壳精心裁剪、装订成的错题本一笔一划都透着倔强,还有无数个深夜,那盏昏黄台灯下挺直如松、纹丝不动伏案苦读的瘦削脊梁……这些都像黑夜里的微光,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信念。
然而,每当视线触及家中那个薄得几乎没有厚度的存折,上面那行屈指可数、仿佛被冻结的数字;每当看到妻子床头柜上那永远填不满、药片碰撞发出空洞响声的药盒……那点微光便被更为庞大、更为冰冷的现实阴影,一丝丝、一缕缕地,残酷地掐灭。希望与绝望,在他心底这片狭窄晦暗的角落,反复拉锯、撕扯,发出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哀鸣。
昏黄的灯光下,李明宇面前那碗白菜豆腐汤还在袅袅地冒着微弱的热气,几片薄薄的菜叶和零星雪白的豆腐块在清汤里浮沉。周秀兰用那双因常年操劳和病痛而显得有些浮肿的手,颤巍巍地夹起一块稍厚点的豆腐,小心翼翼地放进儿子的碗里。她的指尖在粗瓷碗沿留下一个模糊、带着湿痕的指印:“多吃点菜,念书……费脑子。”
李明宇的汤匙无意识地碰在碗边,发出“叮”一声轻脆却异常清晰的响动。他低垂着眼睑,目光却牢牢黏在父亲放在墙角矮凳上的那顶黄色安全帽——帽壳侧面,那道狰狞的裂缝被一条粗粝、黢黑的电工胶带死死缠裹着,像一道丑陋的缝合伤疤。这个景象,和他下午放学路过工地方向时,无意间透过那扇没关严的铁皮办公室门缝看到的画面重叠起来:父亲佝偻着背,站在工头那张堆满票据的破旧办公桌前,手指紧张地搓着裤缝,那个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又像刀子一样刻进他耳膜的声音——“王头儿……家里实在……娃上学急用钱……能不能……预支点工资?”
那卑微的姿态,像一根烧红的针,扎得他心口锐痛。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家长群里一张张截图:戴宇轩父母讨论着去上海看F1赛车的机票和酒店,言语间是轻松随意的兴奋;张浩然爸爸晒出新买的运动相机,炫耀着准备用它记录儿子运动会的每一个精彩瞬间……那些遥远的光鲜生活碎片,和他眼前这碗寡淡的白菜豆腐汤,这间墙壁斑驳的小屋,父亲额头上深刻的皱纹,母亲压抑的咳嗽声,形成了冰冷而残酷的对比。喉咙里像是被强行塞进了一团浸透了水的、沉甸甸的棉花,噎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舌根泛起难以言喻的苦涩。
“妈,” 他终于鼓起全身的力气,声音艰涩地从那团“棉花”里挤出来,目光却死死盯着汤面上晃动的一小片油花,“9月25号……学校的运动会,你们……能来吗?” 这句话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每一个字都带着小心翼翼试探的重量。
李建国手里的筷子猛地一抖,夹着的那块豆腐“啪嗒”一声掉进他自己的汤碗里,浑浊的汤汁溅起几滴,落在油腻的塑料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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