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国挂断那个来自风雨故乡的电话后,没有立即躺下。他沉默地坐在床沿,身体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般微微前倾,肩膀塌陷着。那双曾搬起过无数钢筋水泥、此刻却显得无比沉重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自己的腿间,指尖微微蜷曲,仿佛还在试图抓住什么虚无的救命稻草。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遥远都市永不熄灭的模糊背景噪音。
周秀兰缓缓睁开了眼睛。长期的病痛让她睡眠极浅。借着窗外路灯透过劣质印花窗帘缝隙钻进来的、一缕极其微弱的光线,她看到了丈夫那宽阔却紧绷的后背轮廓。那紧绷的线条,像一张拉满到极限的弓,无声地诉说着巨大的压力和痛苦。
“建国,”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带着大病初愈般的虚弱,却又清晰地传递着关切,“怎么了?” 每一个字似乎都耗费着她的力气。
李建国的后背明显僵了一下。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带动了他微微颤抖的肩膀。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来。
昏黄的光线下,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妻子憔悴的脸上。那双曾映着烈日与钢水的眼睛,此刻盛满了难以言喻的沉重和酸楚。他的嘴唇嗫嚅了几下,仿佛生锈的齿轮在艰难啮合,却一时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更像是梗着一块烧红的硬炭,灼痛,窒息。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周秀兰以为他不会说的时候,他才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开了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是老二(弟弟)……打来的……” 他顿了顿,又是一阵沉默,仿佛在积蓄说出后面话语的力量。“老家……下大雨了……很大的雨……妈住的老房子……年久失修……房顶塌了半边……雨水倒灌……房梁子都歪了……看着就要撑不住了……”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两人之间窄小的床铺上。
周秀兰静静地听着,黯淡的眼神里,本就残存不多的微弱光亮一点点熄灭,又被更深沉的无奈和难以化解的愁绪所覆盖。她轻轻咬住了自己没什么血色的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味道。她慢慢地、极其费力地抬起一只枯瘦的手,越过了两人之间薄薄的被单,轻轻地、却是坚定地,覆盖在李建国那只粗糙、布满厚茧和裂口的大手上。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丈夫滚烫而僵硬的皮肤,她想要传递一丝安慰,想要分担那沉重的分量。可指尖传来的冰冷和她内心的无力同样清晰——这个家,早已被榨干了每一分力气,每一枚硬币都系着儿子的学费和她的药罐子,去哪里再挤出修缮老屋的钱?安慰如此苍白,现实却坚硬如铁。
她躺在那里,望着咫尺之遥丈夫布满愁容、沟壑纵横的脸,那愁苦几乎要从他额头的皱纹里溢出来。她再次缓缓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上了一丝近乎固执的、想要劈开困境的微弱锋芒:
“不行的话……” 她顿了顿,仿佛在权衡每一个字的分量,“就先让你弟弟……家出了吧。咱们眼下……实在拿不出了……等……等以后咱们手头宽裕了,再慢慢还给他。” 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一条可能走得通的路了,即使知道这路同样荆棘密布。
李建国眉头锁得更紧,锁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他微微摇了摇头,动作沉重而缓慢:
“他一直在老家种地……就那几亩薄田……老天爷赏脸才有口饭吃……也没什么积蓄……日子过得……比咱们还紧巴……” 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充满了深深的无奈,“哪能……全让他出?他也扛不住啊……”
周秀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缕烟,却承载着千斤重担。她眼中的无奈与纠结几乎要凝成实质。沉默了片刻,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紧了紧握着丈夫的手:
“那……这样……” 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要是一人一半儿的钱……咱们这边……暂时也拿不出来……你跟老二说……咱们认这一半儿……” 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咱们……先欠着……等以后……咱们手头宽裕了,你再……连本带利地……还给他……” 她的指甲无意识地轻轻划过李建国粗糙的手背,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老屋就这么塌了……妈……妈还得有个地方落脚啊……”
一人一半……欠着……连本带利……
李建国听着妻子虚弱却条理清晰的安排,心中翻江倒海,五味杂陈。他明白,妻子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的无奈之举。这已经是她在病痛缠身、家徒四壁的绝境中,所能想到的最现实的解法了。可是,即便只是“一人一半”的钱,对于此刻的他们而言,也如同天堑鸿沟。儿子的学费像一块大石刚落下,妻子的化疗费又悬在头顶,家中积蓄空空如也,哪里还能凑出另一半?那所谓的“以后”,又在哪里?想到弟弟在老家乡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难,想到卧在漏雨危房里惊恐无助的老母亲,再看着身边同样被生活重担和病魔压得形销骨立、气息奄奄的妻子……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铁箍,死死勒紧了他的胸口,越收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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