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市的夜,从来不是纯粹的黑暗。它是被无数贪婪的光源切割、缝合、再粗暴撕开的破碎锦缎。霓虹招牌像永不疲倦的妖姬,闪烁着蛊惑人心的艳俗光芒;车尾灯连成一条条流动的血线,在冰冷的沥青路面上拖拽出猩红的轨迹;而那些矗立在城市心脏地带、披着玻璃幕墙的写字楼,则像一座座巨大的蜂巢,每一个亮着惨白灯光的方格窗,都是一只永不瞑目的眼睛,冷漠地俯视着芸芸众生。它们共同织成一张巨大、冰冷、带着金属腥气的网,将这座沿海城市牢牢罩住,也勒得人喘不过气。
李明宇就站在这张网的边缘,自家那方老旧得几乎要被城市遗忘的阳台上。铁栏杆锈迹斑斑,硌着他微微汗湿的手心。晚风带着海水的咸腥和城市尘埃特有的颗粒感,吹拂着他额前黏腻的碎发,却吹不散心口那块沉甸甸、带着灼烧感的巨石。
他的视线艰难地越过低矮参差、如同老人豁牙般摇摇欲坠的屋顶,投向城市东面。那里,是“云栖雅筑”公寓楼群盘踞的地界。与其他区域的灯火辉煌不同,那片区域相对规整,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深沉的黑暗,仿佛蛰伏的巨兽,只偶尔亮起几点疏离的光,像是野兽冷漠的瞳孔。
那里,是他今晚的目的地。一个深渊的入口。
“咳咳…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身后那扇虚掩的房门里传出来,像钝刀一下下刮着李明宇紧绷的神经。他猛地攥紧了冰冷的铁栏杆,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要将那廉价的金属捏碎。
他刚刚结束了一场味同嚼蜡的晚餐。
不足十平米的小客厅里,那张用了十几年的折叠木桌油腻腻的。桌上只有两样东西:一小锅几乎看不到米粒的清粥,一小碟咸得发苦的酱菜。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还有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气息——那是病气、贫穷和看不到尽头的疲惫混合发酵后的产物。
母亲周秀兰坐在他对面,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嶙峋的肩胛骨隔着薄薄的旧汗衫清晰可见。她努力想挺直腰背,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哮鸣音,让她不得不佝偻着。昏黄的灯泡光线落在她脸上,刻画出深重的眼袋和蜡黄的肤色,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如今蒙着一层浑浊的灰翳,只剩下强撑的、微弱的光。
“妈,再喝两口吧?”李明宇舀起半勺稀薄的粥,声音干涩得厉害。勺子递到母亲嘴边,手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周秀兰费力地抬起眼皮,看着他,嘴角努力向上弯了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饱了…明宇…真的饱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着枯木,每一个音节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带着病痛的重压,“你…你多吃点…下午那家教…累坏了吧?”
“不累。”李明宇几乎是立刻否认,把勺子放回碗里,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碗里的粥几乎没动。“学生挺乖的。”他胡乱地撒着谎,下午那个富家小少爷的刁难和刻薄言犹在耳,但他不能说。他需要那份微薄的薪水。
就在这时,桌上那台老旧的按键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闪烁着“爸”的名字。
李明宇的心猛地一沉。他看了一眼母亲,周秀兰的目光也落在那手机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般的平静。
他按下接听键,将听筒紧紧贴在耳边。
“喂,爸?”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父亲李建国粗重、疲惫到极点的喘息,背景是嘈杂的机器轰鸣和人声吆喝,那是工地夜晚特有的交响曲。
“明宇啊…”李建国的声音像是被砂轮磨过,沙哑中透着难以掩饰的倦怠,“吃饭了没?你妈…你妈今天咋样?”
李明宇的目光扫过母亲碗里几乎没动的粥,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吃了。妈…妈刚喝了点粥。”
“好…好…”李建国在那头沉默了几秒,只能听到沉重的呼吸声,“喝了就好…明宇啊,爸…爸今晚又回不去了。”
又是这句话。李明宇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攥着手机,指节发白。
“工地上…新来的那个包工头,盯得死紧,非要赶这个节点…实在走不开…”李建国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你妈…就辛苦你了。看着她…看着她把药吃了…要是…要是不舒服,赶紧…赶紧打120,别省那钱…”
“嗯。”李明宇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音节。他不敢多说,怕声音泄露了情绪。他看着母亲,周秀兰低着头,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的裂缝,仿佛那电话的内容与她无关。
“钱…钱还够用不?”李建国又问,声音压得更低了,“爸…爸这个月工钱,可能…可能还得晚几天…”
“够用。”李明宇飞快地回答,声音绷得紧紧的,“爸,你注意安全。”他不想再听下去,每听一句,心口那块巨石就沉重一分。
“……唉,知道了。”李建国重重叹了口气,“挂了啊,明宇,照顾好你妈…也…也照顾好自己。”电话那头传来忙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