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七室的门被无声推开,一股强劲的冷气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洁净气味猛地扑出来,像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李明宇的喉咙。外面走廊残留的最后一点混杂着人群体味和灰尘的浑浊暖意瞬间被斩断、抽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那件藏蓝色旧羽绒服下摆摩擦着褪色的校服裤子,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房间里的光是一种被精心过滤后的柔白,均匀地从天花板流淌下来,无声地涂抹在每一寸空间。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占据了整面墙,像一块昂贵的、巨大的水晶。窗外,2004年初寒冬夜的北京城在下方铺陈开来。远处,霓虹灯无声地跳跃闪烁,勾勒出高楼冷硬的几何轮廓。车灯在湿漉漉的漆黑马路上拖曳出流动的、红金色的光带,蜿蜒着汇入更深的夜色里。这不是李明宇熟悉的角度,他惯常看到的城市是仰视的:高耸入云、压迫着他的墙壁,狭窄缝隙里挣扎着挤出来的灰白天光。此刻,他悬浮在灯火之上,像一个误入巨人橱窗的蚂蚁,脚下是万丈深渊般的繁华,冰冷而遥远。
“哇!”苏晴的惊叹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清脆地打破了沉寂。她像只终于归巢的小鸟,几步就扑到了窗边,几乎整个人都要贴上那冰冷的玻璃。“明宇!你快看啊!从这里能看到整个长安街吧?那个是不是国贸的大楼?”她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拔高,带着少女特有的清亮。
李明宇的脚步却异常沉重。脚下厚密的绒毯吞噬了他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极其昂贵的、会咬人的苔藓上。空气洁净得让他鼻腔发痒,甚至有种诡异的刺痛感。先前在门口被前台Aria目光扫过的寒意,此刻才真正从脚底板窜上来,沿着脊椎一路攀爬。那双开了胶的旧棉鞋,在米白色长绒毛地毯上留下了两个模糊的、带着外面肮脏雪水的印记,像两小块丑陋的污渍,刺眼得让他想立刻缩回脚。
“两位请稍作休息,橙汁很快就来。”穿着同样质料高级制服的服务员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空气,轻轻带上了厚重的实木门。那一声轻微的“咔哒”锁扣声,在过分沉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一个阀门,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李明宇的心脏猛地一跳。
苏晴已经在窗边那张看起来柔软得像云朵的沙发椅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惬意地陷了进去。李明宇的目光却钉在那张智能书桌上。桌面光滑如镜,泛着温润柔和的哑光,边缘镶嵌着冰冷的金属线条。桌面的中央,嵌着一块小小的液晶屏,幽幽地亮着蓝光,显示着此刻的时间:2004年1月18日,19:27。那数字的冷光,和他工棚家里那只走时不准、数字常常缺胳膊少腿的旧电子表,像是来自两个星球。
几乎就在同时,门再次无声滑开。一名服务员推着闪亮的金属小车进来,车轮在厚地毯上滚动,没有一丝噪音。车上,两杯装在剔透高脚玻璃杯里的橙汁,像两轮凝固的小太阳,散发着新鲜水果被暴力撕裂后迸溅出的、过分浓郁的酸甜气息。那鲜艳的橙黄,在室内柔和的光线下显得如此饱和、如此不真实。
“两位请慢用。”服务员的声音如同预先录制的提示音,放下杯子,躬身,离开。动作流畅得如同精密仪器。
苏晴端起杯子,冰凉的触感让她舒服地喟叹一声。“好冰好新鲜!这里服务真好!”她小口啜饮着,眼睛惬意地眯起,望向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明宇,你尝尝,特别甜!”
李明宇的手指触碰到冰冷的杯壁,激得他指尖一麻。那杯橙汁,澄澈得没有丝毫渣滓,颜色是纯粹的、昂贵的金黄,和他记忆里过年时母亲咬牙买下的、兑了太多水和糖精的、颜色寡淡浑浊的“橘子水”天差地别。他端起杯子,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那爆炸般的清冽酸甜瞬间充斥口腔,浓郁得让他舌根发紧,喉咙深处却升起一股奇异的酸涩,直冲鼻腔。
他强迫自己咽下去,目光无处安放地扫过桌面。苏晴随意放在桌角的白色帆布包看起来很新,拉链上挂着一个银杏叶形状的吊坠,亮闪闪的金属材质,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反射着顶灯细碎的光。书本的边角贴着几张可爱的卡通猫咪贴纸,书页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自己斜倚在桌脚边的那个旧书包上。军绿色的帆布洗得发白,边角磨损得起了毛边,沾染着洗不掉的点点墨渍和食堂油污的痕迹。那是他用了三年的包,里面装着同样用了三年的课本,书页卷边泛黄,上面密密麻麻是他熬夜苦读时留下的、或清晰或潦草的笔记。在苏晴崭新的书本和昂贵的橙汁旁,它像一个缩在角落、不合时宜的肮脏乞丐。
“明宇,快过来嘛!你看那边!”苏晴趴在巨大的玻璃上,指着远处一片璀璨的霓虹,声音雀跃,“那边肯定有商场!灯光好漂亮!”
李明宇僵硬地挪动脚步,走到窗边,站在苏晴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玻璃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只剩下房间内恒温恒湿系统低沉的嗡鸣。窗外的世界是一场无声的、流光溢彩的哑剧。他低下头,目光穿透几十层楼的高度,落在大楼底下一个小小的角落。一个穿着臃肿橘黄色工作服的清洁工人,正佝偻着背,在昏暗的路灯下,吃力地用一把巨大的竹扫帚清扫着人行道上被踩踏得又脏又硬的积雪。一下,又一下。动作缓慢而沉重。风雪模糊了他的身影,却将那抹橘黄色挤压得格外渺小、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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