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像失控的野兽,猛烈地拍打着锈迹斑斑的防盗铁网,发出沉重而空洞的“哐啷”声,和着母亲极力压抑、却又无法完全憋住的、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轻咳声,在这间狭窄压抑的出租屋里低沉地盘旋,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今天家里没有米了,”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像一段磨损严重的磁带。“……已经给你爸发信息了,让他下工……回来的时候扛一袋米回来。”她扶着油腻的灶台边缘,身体晃了晃才稳住。接着,她颤巍巍地揭开那个同样布满划痕的旧蒸锅盖,一股微弱的蒸汽腾起又迅速消散,露出锅里仅剩的一个馒头。那馒头表皮干涩粗糙,毫无光泽。
母亲伸出布满裂口的手,皲裂的指尖刚碰到馒头冷硬的外壳,粗糙的表皮便不堪重负似的簌簌落下几片灰黄的麸皮碎屑,飘飘荡荡落在冰冷的灶台上。她眯起那双浑浊、布满蛛网状红血丝的眼睛,低下头,全神贯注地对付着那个馒头,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她用手指仔细地抠进馒头相对柔软的中心,小心翼翼地将它沿着纹理掰开。干燥的馒头内部发出细微的、撕裂纤维的声响。长期接触熬煮中药的指腹,被深褐色药渍浸透,此刻在馒头雪白的瓤上留下了几抹扎眼的污迹。那大些的半块馒头,还残留着锅底一点微弱的余温,带着一种虚幻的暖意。母亲毫不犹豫地将它塞进李明宇下意识摊开的冰冷掌心。细碎的馒头渣随着她的动作跌落,像肮脏的雪粒,砸在他洗得发白、袖口已经磨出毛边的旧校服上,留下几点刺目的白痕。
“长身体得多吃,” 母亲的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倔强,浑浊的目光紧紧锁在他脸上,像是在确认他是否领会了这份沉甸甸的旨意。“妈不饿。”
那半块带着母亲体温和指间药渍余痕的馒头,此刻沉甸甸地压在李明宇的掌心。那根本不是食物的温度,更像一块刚从炉膛深处扒拉出来的滚烫的炭。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大团浸泡了酸水的棉絮,又硬又涩,每一次细微的吞咽动作都带来撕裂般的灼痛。胃里空空如也,却沉得像灌满了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向下坠,挤压着腹腔,带来一阵阵钝痛般的痉挛。他不敢再看母亲蜡黄浮肿的脸颊,不敢看那双浑浊眼睛里强行支撑的光芒,更不敢低头去看自己碗里那几片浸泡在寡淡汤汁中的蔫黄菜叶——那是母亲从她自己嘴里硬生生省出来的。
他死死攥着那块馒头,粗糙的表面摩擦着掌心薄薄的皮肤。指尖深陷进去,雪白的馒头瓤被他捏得变了形,留下清晰的指印。书包带子还沉沉地勒在肩上,里面装着那只崭新的、外壳光滑印着可爱卡通兔子的粉色荧光笔。苏晴明媚的笑脸、蒋云娇嗔的话语、文具店明亮温暖的灯光、笔架上那些光鲜亮丽的价签……那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喧嚣碎片,此刻疯狂地涌入脑海,与眼前这盘蔫白菜、这块带着污痕的馒头、母亲开裂渗血的手指、父亲“日结200”的嘶哑吆喝猛烈地撞击、撕扯!
这一片狼藉的饭桌,这一室令人窒息的贫瘠与病痛,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他心脏最脆弱的地方。那不是单纯的难过,那是一种更尖锐、更彻底的东西——一种被命运的铁蹄反复践踏,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屈辱。一种眼睁睁看着至亲在黑暗中沉沦,自己却连一根稻草都抓不住的、深入骨髓的无能。这绝望沉重的压下来,把他死死钉在了原地,连挪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只能攥紧那块象征着他整个青春屈辱的馒头,任凭那点虚假的温热,一丝丝、一寸寸地,在他冰冷的掌心里彻底熄灭。
一月的夜来得又急又沉。刚过六点,城市已被泼墨般的黑暗吞没。路灯挣扎着亮起昏黄的光晕,沿着蜿蜒的街道一路延伸,像一串苟延残喘的火种,勉强刺破粘稠的夜色。李建国骑着那辆吱嘎作响的老旧电动车,在坑洼的路面上艰难前行。每一次颠簸都让车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车身猛烈地弹跳、震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后座上一袋沉甸甸的米,用粗糙的塑料绳草草捆着,随着每一次颠簸,像醉汉似的左右摇晃,牵扯着车尾晃动,每一次晃动都让他腰部的旧伤隐隐作痛。
风不是吹,是割。裹挟着北方寒冬特有的锋利气息,像无数把看不见的冰刀,劈头盖脸地刮过来,无情地切割着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街道两旁店铺的霓虹招牌在寒风中瑟缩着,发出嗡鸣的微颤。一家火锅店门口蒸腾着浓烈的白气和油腻的肉香,食客隐约的欢笑声刚飘出门就被凛冽的寒风撕扯得粉碎,消散无踪。李建国对这些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整个人几乎弓成了虾米,帽檐压得极低,目光如同被焊死在前方那一片模糊的、被尘土和灯光搅浑的道路上。露在破旧线帽外的耳朵早已冻得失去知觉,只剩下一片火烧针刺般的剧痛。脸上粗糙的皮肤被风吹得皲裂发麻,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在他睫毛和胡茬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晶。可就在这能将人瞬间冻僵的酷寒里,他额头上竟然渗出了汗——细密的汗珠沿着鬓角滚下,混着尘土,砸在同样覆满灰尘的车把手上,留下深色的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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