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合马府邸,一反常态,往日喧嚣尽敛,唯余一片端宁肃杀之气。
平章政事阿合马高踞太师椅,眸光如深潭,沉沉罩住阶下那位新晋中书省参知政事——俯首跪拜的卢世荣。
“中书相公乃国之柱石,陛下股肱,万民仰赖!卑职卢世荣,叩见平章大人。” 卢世荣声音恭谨。
阿合马虚抬了下手,示意起身,嘴角忽地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流利的波斯语轻吐而出:
“Ruzi-ye khodet ra be yad dari?” (还记得你初来时的日子吗?)
卢世荣肩头几不可察地一僵,仍垂首敛目,汉话应答滴水不漏:“下官愚钝,不敢忘平章大人再造之恩。”
“那年江淮漕运梗阻,若非大人慧眼,从微末刀笔吏中点出卑职之名,焉有今日?”
他心知肚明,这波斯语开场,既是试探他是否暗中习得“回回语”以示投效,更是以语言壁垒筑起无形的威压之墙。
阿合马骤然转回汉话,语锋如冰锥刺骨:“近日朝会,太子殿下身边那群汉法派重臣,又言本相理财苛酷。你在江西掌课税所三年,可知此言…剑指何方?”
卢世荣袖中指甲深陷掌心,字斟句酌:“太子殿下仁厚爱民,其麾下重臣所言,必是忧心民力休养。”
“然,正如大人所训:财赋乃国之血脉,瘀滞则躯干衰颓——今大军远征日本,若无江淮盐茶专营之策速通财源,百万军需,何以支应?”
他躬身更深,姿态谦卑至极,“此皆大人运筹之功,世荣不过效奔走之劳。”
卢世荣岂会不知那六日一次的大都朝会,陛下巡幸上都、且太子远在漠北平叛,其派系重臣根本不会轻易公开攻讦。
此处平章大人的质问,实为借题发挥,敲打着自己。
“砰!” 一卷账册被阿合马重重摔在案上!
“刺桐城蒲寿庚奏你截留市舶税银,私充‘平准库’!他日陛下问起,本相…当如何替你分说?!” 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住卢世荣面上每一丝细微变化。
卢世荣立时伏地叩首:“相爷明鉴!此银实为替大人分忧!前阵日本战船修缮迫在眉睫,兵部清流拖延拒批,卑职方行此权宜之计!”
心中暗呼侥幸早有预备,他抬头时双手已端捧一卷地图。
“大人请看!日本国白银矿脉已探明,若水师得以续航,来年可增岁入百万锭!届时银船抵港,流言蜚语,自当烟消云散!”
阿合马肥胖的手按住地图边缘,喉间发出夜枭般沙哑的笑声:“好个权宜!那日朝会,枢密副使张易谏言‘卢世荣敛财过甚’,你…又有何言予他?”
冷汗瞬间浸透卢世荣的脊背,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张枢密…自是清流风骨。然清名可沽,银钱方安社稷!昔年王文统之祸,不正是书生意气,误国殃民?!”
他猛地以额触地,金石之声在室中回荡:“卑职卢世荣,愿终身作大人手中算珠——宁碎,不叛!”
死寂在厅堂中蔓延。
良久,阿合马才从腕上褪下一串殷红如血的珊瑚念珠,随意掷下:“赏你的。坐吧。” 语气听不出喜怒。
他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郝祯,话题陡转:“郝祯,你前番言及桑哥此人鹰视狼顾,野心勃勃,劝本相早防。”
阿合马干笑一声,“方才本相与帝师亦怜真并那桑哥共议劝降文天祥…此人,确是露了些不安分的苗头。”
郝祯心领神会,立刻接道:“相爷明察秋毫!未雨绸缪,远胜亡羊补牢。既已有所防备,此獠便不足为惧。”
他话锋微转,关切道,“不知今日劝降之议…可有所得?”
一直沉默如石的中书省右丞麦术丁,此刻忽然冷冷开口:“郝左丞既有此忠心,何不盯紧东宫那群清流重臣?揪住其错处把柄,方是真正为相爷分忧解困!”
郝祯眼底闪过一丝愠怒,面上却恭敬如常:“相爷,麦右丞所言极是!下官定当全力盯紧汉法派,为相爷解此心腹之忧!”
阿合马眼神淡漠地扫过两位心腹幕僚,语带敲打:“郝祯,此事你自有分寸。麦术丁——”
他目光停在右丞身上,隐含警告,“替本相管好府库账目,便是你分内之责。” 显然对麦术丁不分场合攻讦同僚、打断话题颇为不悦。
略作停顿,他才续道:“劝降文天祥,倒是有个新法子…还是那桑哥献的计。”
郝祯闻言急道:“相爷!此等藩僧之计,万不可轻信!莫让他再出风头,抢了相爷您的…”
阿合马抬手止住他,面色晦暗不明,将桑哥所献“十二高僧轮番度化、以其妻为胁”之策,连同帝师亦怜真最终妥协之事,简略道出。
末了,他话锋一转,锐目盯住郝祯:“本相听闻,你将文天祥的亲眷,安置到隔壁那揽月阁三楼…当奇珍关起来了?此乃何意?”
郝祯早有准备,躬身答道:“回相爷!您命属下安置文氏亲眷,属下思虑再三,以为置于明处,反是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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