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娘一席话,如同在浓雾中拨开一道缝隙,让赵昺窥见了破局的可能。
当夜,他独坐僰寨竹楼,就着摇曳的油灯反复推演,一个名为“三分蜀地”的粗略构想,渐渐在心中成型。
既然忽必烈视西蜀为砧板鱼肉,以重兵严防死守,他便不与其争一城一地之短长。
而是要将力量……投向元廷统治鞭长莫及的“缝隙”之中。
思路既定,行动迅如雷霆。
次日,赵昺唤来休整好的柳娘,郑重言道:“文姑娘,你的昨日所言,说得极好。”
“然,空有谋划,无有根基,终是镜花水月。”
“蜀地百业凋敝,尤以医药为甚。”
“朕需劳烦你,再辛苦一遭,速返江南。”
“于,乡野间隐秘延请百位医术精湛、兼具仁心韧性的郎中,令其携常用药材,秘密潜入西蜀。”
他的眸中仍灼着决断的灯火,却在望向柳娘时,于那光亮的最深处,泛起一泓温润的歉意。
“待到,文姑娘携郎中重返蜀地,需将他们分遣至川西、川北的藏、羌、彝各部村寨。”
“彼族避居天险,民风悍勇,却常因缺医少药,伤病难愈。”
“让郎中们行走其间,以医术济世、授业,此乃……播种之行。”
听到官家这番嘱托,文柳娘肃然领命,深知此事关乎长远,更知官家并非有意令自己奔波。
身为文丞相之女,她骨子里毫无寻常江南女子的娇柔。
结束与官家的对话后,便在几名党项汉子护卫下,顶风冒雪,停留不足一日便再次启程南下。
与此同时,赵昺在她离开之后,即刻着手另一份事宜的部署。
他与也儿吉尼返回凌霄城,命冉琎将城中病弱妇孺,经由初步修缮完成的崖壁通道,分批迁往山下的僰寨。
如今,既有条件,岂容这些孤儿寡母再在城中苦熬?
崖壁通道入口,寒风料峭。
没有嚎啕大哭,亦无拉扯不休。
即将下山的妇孺与选择留守的父兄丈夫之间,隔着一道无声的界限。
一面色黝黑的汉子,默默将怀中襁褓递给妻子,又将腰间磨得发亮的短刀塞进她手里,只哑声道:“防身。”
妻子接过,紧攥刀柄,深深看他一眼,似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里,旋即决然转身,汇入下行的人流。
一半大少年,红着眼眶死死拉住母亲衣角。
他的父亲,一名手臂缠着渗血布条的长宁军老卒,用未伤的手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声音粗粝:“护好你娘。到了下面,机灵点。”
少年重重点头,松开手,挺直尚显单薄的脊梁,搀扶母亲迈向险峻。
更多的人,只是隔着数步,相互凝望。
千言万语,尽沉于这无言的告别之中。
然而,当队伍转过突出山岩,前方险峻隘口旁的景象,却让所有人怔在原地。
一道清瘦的少年身影,正稳稳立于风中,依旧是那身利落短打,肩头甚至还沾着搬运石料留下的尘泥。
他未曾言语,只是向通过的每一个人,伸出了手。
见怀抱婴儿的妇人步履蹒跚,便上前一步,自然接过沉甸甸的襁褓,稳稳托在臂弯,护她走过仅容一人的险路;
见老人腿脚不便,便伸手牢扶其肘,简短提醒:“当心脚下。”
他的动作专注沉稳,仿佛此刻天地间最重要的事,便是确保每一个人能平安下山。
少年,只有这一双布满茧子的双手,没有空洞的安慰。
众人看到他、触及他目光、感受他手中传来的坚定时,弥漫队伍中的悲苦无助,竟奇迹般开始消融。
那刚与丈夫分别、眼眶泛红的妇人,从他的手中接回孩子,触及他平静坚定的目光,心头酸楚蓦然注入力量,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
那红着眼眶的少年,见他亲自在此守护,想起城中关于他的种种传说,用力抹了把脸,眼中迷茫被模仿来的坚毅取代。
无声行动,胜过万语千言。
众人离别的苦楚未曾消失,却在此刻被更强大的情绪覆盖。
前行的速度似乎快了些,脚步也踏实了些,空气中不再唯有哀伤,更流动着无言的决心。
天子在此,前路可期。
对外,赵昺令也儿吉尼宣称此乃躲避战祸的流民。
党项汉子高鼻深目的色目相貌,成了最佳掩护,他以商队首领身份与僰寨的老寨主接洽,言称怜悯妇孺孤弱,愿出资于寨边倚山构筑简易营垒,既安置流民,亦增强僰寨防护。
此举果然未引僰人多疑。
寨民本就对“小郎中”一行人颇有好感,见其不仅治病救人,更愿出资出力安置落难汉家妇孺,心中质朴善意轻易被点燃。
严冬将至,谁能对妇孺凄苦无动于衷?
更何况,此前被赵昺亲手救治、挺过断腿风险的阿大族叔,正是本寨老寨主阿罗。
老汉劫后余生,对“小郎中”感激正无以回报,闻听此等善举。
当即,他便拍着胸脯,用浓重口音的汉话慨然道:“小郎中放心,寨子里别的不敢说,一片遮风挡雨的屋檐,还挤得出来。这事,僰寨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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