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山林,正午的阳光竭力穿透稀薄的云层与尚未散尽的硝烟,投下一种苍白而缺乏温度的光线。
高兴滚鞍下马,几乎是踉跄着冲到完者都马前,甲胄上的血污与尘土在惨淡的日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急迫而恳切,呼出的白气,消散在清冷的空气里。
“大帅,末将深知您此刻心中滔天之怒与不甘。”
“但形势比人强,怯薛军骑兵已然殉国,此乃倾天之祸。”
“眼下我军新挫,逆贼气势正盛,与其在此死拼消耗,不如暂避锋芒。”
“请大帅即刻移驾梅泷寨,据险固守。”
“末将拼死也会找到那条贼兵的秘径,派人星夜奔赴漳州路向阿塔海求援,只要援兵一到……”
“求援?!” 完者都猛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结了冰碴,在这冰冷的秋阳下更显寒冽。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曾经沉稳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深处却是一片被阳光照亮也依旧死寂的寒潭。
“高兴,你告诉本帅,就算阿塔海发兵救援,就算我们能从此地全身而退……然后呢?”
他微微俯身,目光如锥子般刺向高兴,苍白的光线勾勒出他侧脸的僵硬轮廓。
“二千怯薛骑兵呐……那是圣上的亲军,是和林蒙古贵胄家的子弟。”
“他们葬送在本帅麾下,葬送在这闽南山坳里。”
“你让本帅拖着这副败军之将的残躯,回到大都去面对圣上的诘问,去面对那些痛失爱子的权贵们的怒火吗?”
他直起身,环视着这片惨烈的战场,嘴角扯出一抹惨淡而决绝的笑。
那笑容在秋日的光线下,毫无暖意,只有无尽的苍凉。
“忽必烈大汗念旧,或许会留本帅一条性命。”
“但下狱、抄家,令家族声誉扫地……这种屈辱,对本帅这等‘渡江旧人’而言,比战死在这里,可怕千倍万倍。”
完者都用马鞭狠狠指向山坡上,那些在逆光中显得黑影幢幢的畲汉军阵。
“看见他们了吗?只有用他们的血,把他们彻底碾碎。”
“用一场彻彻底底的胜利,才能洗刷怯薛军,全军覆没的耻辱!”
“哪怕只是吃掉眼前这一股,也能向大汗、向朝堂证明,我完者都并非无能败军,而是力战至最后一刻!”
“这座军营,要么踩着逆贼的尸骨挣得一线生机;要么,就让我完者都的尸骨,与这座军营,与圣上的怯薛军一同埋在这里。”
“除此之外,本帅别无他路。”
高兴闻言,浑身一震,仿佛被这秋日里最冷的寒风贯穿。
他完全明白,完者都并非看不清军事上的险恶,而是政治上的绝境已将他逼到了悬崖边缘。
此刻大帅所追求的,已非单纯的胜负,而是关乎荣誉、家族和身后名的最终交代。
一股巨大的悲凉淹没了高兴,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关于战术利弊的劝解,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完者都的目光再次落到高兴身上,那疯狂的眼神中,似乎又透出一丝属于主帅的最后清醒与托付。
“但是,高兴,你需要活着离开。”
“什么?” 高兴愕然抬头,阳光晃得他有些眩晕。
“你需要活下去。” 完者都一字一顿,不容反驳。
“若事真有不可为之时,你必须想办法突围出去。”
“你要回到大都,在大汗面前亲口告诉圣上,告诉朝堂诸公!我完者都,是如何率领将士,与逆贼血战到底!”
“怯薛军是如何英勇殉国,没有给黄金家族丢脸。”
他死死盯着高兴的眼睛,那目光比此刻的阳光更为灼人。
“不能让朝中那些小人,歪曲了事实,污蔑我等是怯战而亡,你明白吗?”
高兴看着眼前这位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只为维护最后尊严与家族名誉的主帅。
心中五味杂陈,有悲悯、有敬佩,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这秋日般萧瑟的无力与忠诚。
他喉头哽咽,所有复杂的情绪只化作一个沉重无比的点头,与一句从齿缝中挤出的承诺。
“末将……遵命!”
“若真至那一刻,高兴……万死亦会将大帅与将士们的忠烈,面陈圣听!”
完者都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解脱的狰狞笑容。
他不再看高兴,猛地拔转马头,挥鞭直指山坡,发出了一道咆哮的军令。
“诸军听令!”
“盾阵向前,步卒压上,给本帅,碾碎他们!”
深秋正午的阳光,斜斜地照在陡峭的山坡上,军令之下,元军盾兵整齐推进的影子拉得细长,缓慢而坚定地向上挺进。
坡顶,雷豹眯着眼,估算着距离,粗糙的手掌稳稳按在冰冷的火铳上。
他身旁的李三炮,则半蹲着身子,死死盯着下方那片缓缓逼近的盾阵,口中低声念叨着:“稳住……都稳住……等近了,再近些……放进一百步内,给俺往死里打。”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元军盾牌撞击、脚步踏过碎石枯枝的沉闷声响,以及畲汉兵卒们压抑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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