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未曾停歇,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污秽与血腥都冲刷干净。仓库内,昏暗的光线下,两人紧紧相拥,彼此的体温是这冰冷雨夜中唯一的暖源。
顾清影的脸埋在陈默未受伤的肩窝,贪婪地呼吸着带着血腥味却又熟悉的气息。多年来筑起的心防,在确认他暂无性命之忧的这一刻,土崩瓦解。她不再是那个游刃有余的交际花“白玫”,也不是冷酷无情的“阎王”,她只是他的清影。
陈默用未受伤的右臂环着她,力道很大,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体的微微颤抖,那是卸下所有伪装后最真实的反应。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摩挲着她带着湿意的发顶,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低哑的叹息:“傻丫头……”
这一声,让顾清影的眼泪再次涌出,濡湿了他的衣襟。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张在记忆中描摹了无数次、如今更添风霜却依旧让她心悸的脸。
“疼吗?”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轻抚着他肩头缠绕的、已被血浸透的布条,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陈默抓住她的手,握在掌心,摇了摇头:“看到你,就不疼了。”
他的目光灼热而专注,里面翻涌着失而复得的庆幸、刻骨的思念以及深沉的担忧。顾清影被他看得心尖发烫,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清影,”他低唤,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深情与恳切,“跟我走,现在就走!离开上海,离开军统,离开这一切!”
他的话语像是一块巨石投入顾清影本就不平静的心湖。跟他走,远走高飞,去过普通人的生活……这何尝不是她午夜梦回时最深的渴望?有一瞬间,她几乎要点头答应。
但,仅仅是几乎。
她脑海中闪电般掠过父亲临终前殷切的嘱托、沈啸那双充满占有欲和怀疑的眼睛、佐藤看似温和实则步步紧逼的试探,还有那一份份需要通过她的手才能传递出去、关乎无数战士性命的情报……
她眼中的迷离和动摇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她猛地抽回手,力道之大,让陈默都愣了一下。
“走?能走到哪里去?”顾清影向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甚至带着一丝讥诮,“默哥哥,你还是这么天真。如今烽火连天,哪里还有净土?我的手上已经沾了血,回不了头了。”
“我们可以去延安!那里……”
“我是军统的特工!”顾清影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我的父亲是日本人!我的档案在军统,我的‘业绩’在特高课那里也挂了号!陈默,你告诉我,延安会毫无芥蒂地接受这样一个身份复杂、背景不清的人吗?就算接受了,我又能做什么?躲在你的羽翼下,眼睁睁看着你们在前线拼杀,而我却无能为力吗?”
她一连串的反问像冰冷的子弹,击碎了陈默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无言以对。他深知她说的都是现实,残酷却无法回避的现实。
看着他黯淡下去的眼神,顾清影的心像被针扎一样刺痛。但她不能心软。留在现在的位置上,她才能发挥最大的价值,才能保护他,保护更多像他一样的人。
“留在军统,留在现在的位置上,我才能拿到更多情报。”顾清影转过身,不再看他,声音低沉却坚定,“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陈默心头巨震,瞬间明白了她的选择与牺牲。她不是贪恋虚荣,不是迷失自我,而是选择了一条更为艰难、更为危险的路,一条在刀尖上跳舞、在炼狱中穿行的路。
“太危险了!”他急切地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胳膊,“沈啸已经怀疑你了!佐藤也不是易与之辈!你这是在玩火!”
“我知道。”顾清影没有回头,肩膀微微颤抖,语气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可我别无选择。这乱世,总要有人留在黑暗里,才能让更多的人看见光。”
她的话像一把重锤,敲在陈默的心上。他看着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仿佛看到了她独自一人周旋于群狼之中的艰辛与孤独。心疼、敬佩、无奈……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窒息。
他不再劝说,只是从身后,用未受伤的手臂,轻轻地、却坚定地环住了她的腰,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
这个拥抱,不带任何**,只有无尽的疼惜与理解。
顾清影身体一僵,随即缓缓放松下来,向后靠进他温暖坚实的怀抱。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依偎着,听着彼此的心跳和窗外的雨声。这一刻的温存,短暂得如同偷来的时光,却足以慰藉两颗在黑暗中跋涉已久的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小。
顾清影轻轻挣脱他的怀抱,脸上已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只有微红的眼角泄露了她方才的情绪波动。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粗布衣裳,又变回了那个冷静自持的女特工。
“时间不早了,你必须立刻离开。”她语气平静,不容置疑,“沿着我告诉你的路线走,会有人接应你到安全的地方养伤。”
她将那个装有盘尼西林的油纸包再次塞进他手里,然后从怀里掏出几块用干净手帕包着的干粮和几张法币:“路上用。”
陈默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安排一切,心中酸涩难言。他接过东西,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保护好自己。”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最朴素的四个字。
顾清影点了点头,走到仓库门口,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外面的情况,然后回头,最后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不舍、决绝、叮嘱,还有深埋心底、永不磨灭的爱恋。
“保重。”
说完这两个字,她不再犹豫,身形一闪,便如同暗夜中的精灵,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雨后的朦胧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陈默站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还带着她体温的油纸包和干粮,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动。肩上的伤口依旧疼痛,心中却因为她短暂的停留而充满了力量。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不仅要为自己的信仰而战,也要为那个在黑暗中独行的女子,撑起一片尽可能安全的天空。
夜色浓重,前路漫漫,但这一次,他不再觉得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