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静静地漂在白骨洲岸边。
水里,老船夫只冒出半个脑袋,两眼发直,嘴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他分不清那是呛进去的水,还是被吓飞的魂。
直到陆羽回到岸边。
那副由白净转化而成的“罪证实录”骨架,被他用一根绳子从脖颈处吊着,拖在身后。
骨架摩擦着地面无数的头骨,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
老船夫看见那副“人形教材”,眼珠子险些从水里瞪裂。
他猛地一个激灵,手脚并用地爬回船上,缩在船尾,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陆羽随手将那具“卷宗”往船上一放。
骨头架子“咔哒”一声,竟摆出一个标准的跪姿,正好对着老船夫。
“啊!”
老船夫吓得当场翻了白眼,手脚乱舞,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陆羽瞥了他一眼,眉头微皱。
“生理体征:心率过速,呼吸骤停,瞳孔放大。”
“初步诊断:急性惊吓导致的心因性休克。”
他伸手,在老船夫的人中处轻轻一按。
一股平和的、带有安息意味的能量,精准注入其神经节点。
老船夫“呃”的一声,猛地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再看陆羽时,那眼神里再无对“人”的认知,只剩下对某种行走于世间的“天条律法”的绝对恐惧。
“神……神仙爷爷,您饶了小老儿吧!”
老船夫“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
“小老儿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刚满月的孙……呃,不对,小老儿孤家寡人,烂命一条,求您别把我做成这玩意儿,我不好看,骨质疏松还缺钙!”
“我需要船夫。”陆羽的回答击碎了他所有侥幸。
“去哪儿?龙王爷的肚子里吗?”老船夫哭丧着脸,“前面就是云梦泽最深处的‘**渡’,活人进去,魂儿就没了!比白骨洲还邪门!”
陆羽没有理会他的哀嚎,目光投向浑浊的水面。
他伸出手,五指虚抓。
【聆听亡语】
他没有去听那些零散的死亡信息,而是像在浩如烟海的卷宗库里,精准检索一个关键词。
钱。
无数属于钱氏族人的、破碎的溺亡记忆,瞬间奔涌而来。
“水……水里有东西在拉我的脚……”
“救命……船底有张脸……”
“不是漩涡……是……是诅咒……”
片刻后,陆羽收回手,望向老船夫。
“你姓钱,祖上十七代,凡是男丁,皆以操舟为业,也皆亡于这云梦泽之中。”
老船夫的哭声戛然而止,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鸭蛋。
这是他钱家最大的秘密,也是最深的绝望。
“别人都说我们钱家是被水鬼缠上了,命里犯水。”老船夫声音沙哑,满是宿命的悲凉。
“不是水鬼,也不是命。”
陆羽摇头,给出了专业判断。
“是遗传病。”
“啥……啥病?”
“一种罕见的、基于血脉传承的‘能量亲和性畸变’。”陆羽的解释冷酷而精准,“你们钱氏的血脉中,带有一种特殊的能量印记,对于云梦泽水底潜藏的某种‘死能’,具有极强的吸引力。”
他指了指水面。
“所以,并非水鬼在寻你们,而是你们的身体,在主动吸引水中的‘致病源’。”
“每一次出船,都相当于一次自发的‘靶向吸引’,最终的治疗方案是死亡。”
老船夫听得神魂皆冒,但他听懂了。
祖祖辈辈的横死,不是诅咒,而是……家族遗传病?
这比诅咒,更让人无力。
“你的症状最轻,所以活到了现在。”陆羽继续他的诊断,“但你晚年依旧会因此并发‘能量侵蚀性骨质溶解’,通俗讲,化为一滩血水。预计发病时间,还有三年零四个月。”
老船夫的脸,彻底没了血色。
他想起自己的爷爷和父亲,临死前身体浮肿,皮肤一按一个深坑,村里人都说是被水泡发的。
现在想来,那哪里是水泡,分明就是“骨质溶解”的前兆!
“神仙爷爷!”
老船夫再次跪倒,这一次,磕头磕得额头见血,眼中是抓住救命稻草的疯狂渴望。
“您救救我!您一定有办法!我给您当牛做马,不,我给您当船!您把我拆了当船板都行!”
“嗯,病患家属态度尚可。”
陆羽点头,认可了他的求生欲。
他从行囊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枚散发着安息气息的灰色药丸。
“‘能量信号屏蔽剂’,由净化后的骨粉,混合安息草根茎制成。”
陆羽将药丸递去。
“口服,可暂时屏蔽你血脉中的‘能量信标’,效用持续十二个时辰。”
“治标不治本。”他又补充,“根治,需要进行一次‘血脉基因序列重组手术’。手术过程复杂,需要找到能量更纯净的‘手术台’。比如,这次的目标地,‘换心台’。”
老船夫颤抖着手接过那枚药丸,毫不犹豫地一口吞下。
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气息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他那常年湿重如铅的身体,从未有过如此轻快。
几十年来,那种被水底无形之物窥伺的阴冷感,消失了。
他自由了。
“神仙爷爷,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老船夫热泪盈眶,磕头磕得船板“咚咚”作响。
“父母的定义是赋予生命,我只是进行修复。”陆羽纠正道,“现在,开船,去‘**渡’。”
“是!别说**渡,就是刀山火海,小老儿也给您划过去!”
老船夫一跃而起,抄起船橹,精神焕发,双臂充满了力量。
乌篷船再次启动,船头劈开灰白的水面,朝着更深处那片水雾弥漫的未知,飞速驶去。
陆羽则坐回船头,将那具名为“白净”的“罪证实录”扶正,开始仔细查阅骨架上铭刻的金色文字。
【……‘换心台’,乃‘缝魂匠’之主上,那位伟大的‘设计师’亲自督造的终极杰作。其目的,非是为某一人换心,而是为这片‘天’,换一颗心……】
【……所有‘材料’,无论是饕餮堂的血肉,还是仓储部的骸骨,都只是‘换心手术’的辅助耗材。饕餮堂主的‘万灵血汤’,是为‘新心’注入活性的‘营养液’;白骨祭坛,则是稳定‘手术台’能量场的‘地基’……】
【……真正的核心,是那颗被囚禁在云梦泽地脉深处,沉睡了千年的‘旧日之心’。设计师的目标,就是用一颗全新的、绝对服从、绝对理性的‘秩序之心’,替换掉那颗充满混乱与疯狂的‘旧日之心’……】
陆羽的目光微微一凝。
为天换心?
这个“缝魂匠”组织的病理报告,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
他们的目标,已经超出了个体生命范畴,上升到了改造世界规则的层面。
“将一片区域,视作一个生命体来执行手术么……”陆羽低声自语,“有趣的病理设想。”
他继续往下看。
【……要进行如此浩大的手术,需要一位技艺超凡的‘主刀医生’。设计师遍寻天下,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人选——‘画皮鬼’。此人精通易容伪装,更擅长剥离、重塑生命形态,是执行‘换心手术’的不二人选……据说,他已在‘换心台’准备百年……】
“画皮鬼……”
陆羽记下了这个新的“职位名称”。
剥离、重塑生命形态,听起来像是某种涉及细胞层面与能量形态的整形外科手术。
就在此时,船身猛地一震!
奋力摇橹的老船夫,被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狠狠弹回了船舱。
“怎么回事?”他惊疑不定地朝前方看去。
船,停住了。
前方的水雾,自行向两边散开。
一片诡异至极的“水域”,显露出来。
那不是水。
那是一片由无数张人脸组成的、缓缓蠕动的“脸之海”!
那些人脸,男女老少,表情各异。
或哭,或笑,或哀嚎,或怒骂。
它们紧密挤压,构成了一片看似平静,却散发着无尽精神污染的“水面”。
在“脸海”的中央,漂浮着一个古老的戏台。
戏台上,一个身影。
他身穿华丽戏服,脸上画着浓墨重彩的旦角脸谱,正咿咿呀呀地唱着不知名的小调。
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个水袖,每一次转身,都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诡异韵律。
那歌声,仿佛直接在人的脑髓里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