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跳了一下,映在墙上的情报图微微晃动。李瑶指尖还残留着方才烧毁密报时的余温,纸灰落在铜盘里,轻得像一场未落地的雪。
她没有起身,只是将油灯往案前挪了半寸。光晕扩开,照亮摊开的三州民情简录。婺州、越州、明州——这三个地方的名字,在过去十日里接连出现在七份不同渠道的密报中,内容几乎一致:百姓联名上书,反对新律中女子可承户产之条,称“女嗣掌田,祖业必乱”。
她盯着那几行字看了许久,忽然抽出一份旧档,翻到去年秋收后的地方奏报。那是三地尚属闽越旧政权时的记录,其中婺州下辖的青林乡曾因赋税过重引发骚动,里正上报时用了“民怨沸腾”四字。而如今这份所谓“请愿文书”,笔迹工整,措辞文雅,连用典都出自《礼记》,根本不像是乡野农夫能写出的东西。
更奇怪的是,三地请愿文书的落款格式完全相同:先列人名,再按手印,最后由族老画押。但按照惯例,民间联名向来只签姓名或画叉,何曾见过如此规整的流程?
她搁下笔,转向墙边的木架。上面整齐排列着数十个小匣,每个都标有地名与编号。她取出“越州-07”一只,倒出里面的信笺。这是半月前一名伪装成账房先生的情报员送来的商路流水单,其中一笔引起她的注意:“陈记绸缎庄,运往越州南市分号,粗缎二十匹,附箱两口,申报为染料。”
当时并未深究。但现在回想起来,那家绸缎庄近半个月向南方发了五批货,每批都有“附箱”,且收货人皆非店铺伙计,而是几个从未登记在册的闲散脚夫。
李瑶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名字:周允、刘文昭、王晏门客。随即划去最后一个,只留下前两人。王晏不会亲自露面,但他的人已经动了。这些人不是单纯反对新政,他们在制造一种假象——让朝廷以为,是民间自发抵制,而非权贵操纵。
若任其发展,等这些“民意”汇集成势,哪怕李震力排众议推行新律,也会背上“逆天而行”的骂名。民心一旦动摇,新政根基便不稳。
她立刻铺开加密令纸,用特制墨水写下八道指令,分别封入不同颜色的蜡丸。每一枚都将送往她在三州安插的心腹官员手中,任务明确:第一,核查请愿名单上的村民是否确有其人;第二,查清组织者是否与原闽越王府旧属有过接触;第三,暗中保护已登记女户的卷宗,凡有人试图调阅或修改,立即记录并上报。
传令兵接过蜡丸退出后,她转身走向屋角的铁柜。拉开第三层抽屉,取出一本厚册——《全国商队通行备案录》。这是锦衣卫与户部联合建立的登记簿,记录所有进出洛阳的商队信息,包括货物明细、押运人数、通关时间。
她翻到最近十五日的记录,逐行查找以“陈记”名义申报的条目。一共六条,前三条走北线,运的是普通绸缎;后三条则全部指向南方,申报品类虽仍是布匹,但每次都有额外箱笼,且由不同商队代运,路线分散。
这不是正常的生意做法。
真正的商人求稳避险,绝不会把同一批货拆成三路走。除非……那些箱子里装的根本不是货。
她合上册子,唤来一名值守情报员。“调三日前从洛阳出发的所有南下商队货单副本,重点查‘陈记’名义下的每一次转运记录。我要知道,这些箱子最终去了哪里,由谁签收,有没有回程带东西回来。”
“是。”那人领命而去。
李瑶重新坐回案前,目光落在舆图上。她拿起朱笔,在三州交界的几处县城圈出红点,又用蓝线连接起已知的绸缎庄分号位置。线条延伸出去,竟隐隐构成一张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李毅推门进来,黑氅未脱,帽檐压得很低。
“你那边查到了什么?”她抬头问。
“周允昨夜见了一个人。”李毅声音平稳,“是原闽越户曹主簿孙维,两年前因贪腐被革职,一直隐居越州城外。他们在一个茶棚碰头,说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李瑶眼神微凝。“孙维?他管过户籍清查。”
“没错。”李毅点头,“而且他手下有几个亲信,至今仍在地方任里正。其中一人,就在那份请愿名单的第一个村子。”
空气静了一瞬。
“所以不是偶然。”李瑶低声说,“他们是旧班底,熟悉地方运作,知道怎么改卷宗、造舆论。现在借着百姓对新政不了解的机会,编出‘女户夺地’这种话,煽动恐慌。”
“目的不只是阻挠条款。”李毅补充,“是要让人觉得,李氏的新政脱离民间实际,靠强权推行。”
李瑶冷笑一声。“那就让他们继续演。但我们得比他们快一步。”
她起身走到墙边,拉开一道暗格,取出一块刻满符号的木板。这不是普通的密码板,而是她结合数学排列与地方方言音变设计的新型编码系统,只有直属信使才能破译。
“换掉所有通往三州的通信密钥。”她一边调整木板上的滑片,一边下令,“从今天起,凡涉及户籍、女户、请愿相关的情报,必须使用新码传递。旧系统停用,防止泄密。”
情报员迅速记录指令。
“还有,”她顿了顿,“启动‘双线回报’机制。今后三州任何一级情报员,不仅要向上级汇报,还要同时向我这里发送摘要。若有延迟或遗漏,视为失职处理。”
这是在防内鬼。她不敢肯定地方上有没有人已被拉拢,但必须切断敌方获取内部动向的渠道。
李毅站在一旁,看着她一条条布置下去,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
“你打算什么时候收网?”
“还不行。”李瑶摇头,“现在抓人,只会让他们换个名字再来。我们要等他们把整个网络铺开,让更多人暴露出来。等到那一天,一封奏章就能掀翻半座朝堂。”
李毅沉默片刻,忽道:“如果他们已经开始收买百姓呢?真有人相信女子承产会夺他们土地?”
“那就查清楚是谁在散播谣言。”李瑶眼神不动,“把源头挖出来。我不怕他们闹事,只怕百姓被蒙在鼓里。这一回,不能让无辜的人替别人背罪名。”
李毅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屋内只剩她一人。
李瑶重新坐下,翻开最新送来的一份密报。这是来自婺州心腹的加急件,内容简短:已有两名请愿组织者承认,名单中有十余人系冒名签署,真正签字的村民多为不识字的老弱,只听说“联名可免今年赋税”,便跟着画了押。
她将纸页轻轻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火焰一点点吞噬字迹。
窗外,天色仍未亮。
她提起笔,在新的情报汇总表上写下第一行结论:
“闽越旧势力正以‘民意’为掩护,系统性破坏新律推行。手段为伪造请愿、篡改户籍、散布谣言。目标不仅是废除条款,更是动摇新政合法性。”
写完,她吹熄油灯,屋内陷入昏暗。
但她的手没有停下,仍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稳定,如同滴水穿石。
远处钟楼传来第一声晨鼓。
一名情报员推门进来,手里捧着刚到的南方急件,脚步略显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