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引 第63章 祭祖前夕

岁末的寒风被厚重的殿门隔绝在外，殿内燃着上好的银骨炭，暖意融融，龙涎香的气息在巨大的空间里静静流淌。

李允贤端坐于宽大的紫檀御案之后，明黄的常服衬得他面容略显疲惫，但那双深陷的眼眸依旧锐利如鹰，沉淀着数十年御极天下的威仪与洞悉。

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旁，单独放着一份用明黄锦缎包裹的卷轴——那是太常寺最终呈报的除夕祭祖大典完整仪注，厚厚一册，承载着关乎国本的无上庄重。

“太子。

李承鄞太子李承鄞垂手肃立于御案前几步之遥，低声应允：“儿臣在

李允贤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不高，却带着金玉相击般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殿柱之间。

“除夕祭祖，乃国之重典。列祖列宗在上，社稷苍生在下，容不得半分轻忽懈怠。”

李承鄞立刻躬身，声音清朗而沉稳：“儿臣谨记父皇教诲。祭祖大典，关乎国体，儿臣定当尽心竭力，协助父皇与礼部、太常寺诸位大人，确保大典圆满。”

协助？” 皇帝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李承鄞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他并未对太子的回答表示满意或不满，只是伸出手，用保养得宜、却已显岁月痕迹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份明黄锦缎包裹的卷轴。

“今年，”

李允贤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这祭祖大典的一应筹备、调度、典仪执行，由你全权负责。”

李承鄞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他倏然抬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儿臣全权负责？

李允贤将太子瞬息间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道，语气加重了几分：“你我父子，终究有权力交接之日，朕让你监国，便是要你在朕还能掌舵时，试炼治国之能。这天下交到你手中，究竟能绘出怎样的宏图？做得好，是社稷之幸；若有疏漏，朕尚可从旁匡正，不至于酿成大错。

李承鄞闻言作揖：“儿臣…

李允贤站起身：“朕知道你素来谨慎，可谨慎过了头便是怯懦！年轻气盛，本该雷厉风行、大展宏图，若事事畏缩，要你这太子有何用？满朝文武，哪个不会恭迎朕？可朕为何选你为储君？因为你能查清你大哥的罪行！

他猛然驻足，直逼李承鄞面前：“这份胆识、这份手段，才是能承继大统之人该有的模样！

李允贤回到龙椅上，神色凝重，微微颔首：“祭祖乃皇室头等大事，往年太子皆与太子妃同往，彰显阴阳和合、家国昌隆，本欲让你大哥与太子妃担此重任，可事与愿违……

他语气一顿，目光落在太子身上：“你尚无太子妃，今年便独自前往。莫要轻忽，须得事事依礼而行，以表对列祖列宗的敬重。

李允贤忽而放缓语气，眼中透出一丝慈父的关怀：“至于你的婚事，朕心中已有盘算。

李承鄞心中一凛，试探性地看向李允贤：“父皇，选了谁？

李允贤没有回答他，露出一副试探性的目光。

“太子可有心悦之人？朕近日为你择选太子妃人选，虽已有初步考量，但终究要顾及你的心思。

李承鄞躬身行礼“儿臣不敢…婚嫁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儿臣不敢擅专。

李允贤指尖叩击龙案：“想当年，你大哥立婚之时，朕一时心软，未按祖制行选秀之礼…

他语气陡然加重，眼底闪过一丝痛色：“你与他不同，身为储君，婚姻之事关乎国本，断不可草率。按规矩，本应广选秀女充实东宫，但朕念你是储君，若你心有所属，只要出身清白、门当户对，便如实禀来！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盯着李承鄞，缓声道：“朕也好早做打算，既不能坏了祖宗规矩，也不能委屈了你。但你须明白，太子妃之位，德行、才学、家世缺一不可，切不可因私情误了皇家基业！

过了半晌，李承鄞目光灼灼，直视龙颜声音轻微却字字清晰：“儿臣心悦姜氏女。

李允贤的右手敲击龙椅，微微点头：“姜氏女？保宁啊。

“是。

李允贤悠然起身，饶有兴趣地看着阶下的李承鄞：“不错，看人的眼光不错，姜保宁的确可以帮助你的朝局。

“当然有利也有弊。

“父皇何出此言？

他缓步踱至太子身前，衣袂扫过蟠龙柱：“太子，且近前来。朕今日要同你讲这姜家棋局——你可知那姜宴珩腰间虎符，是先帝用朱砂笔蘸着北疆风雪批出来的？

他指尖轻叩鎏金兽首镇纸：“二十岁的主帅，背后站着荣恩长公主的凤驾，更连着慈宁宫里那株百年银杏的荫蔽。

他缓缓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目光如霜：朕那个早夭的皇兄啊...（先帝抱着他的尸身在东宫坐了三天三夜！自那以后，你皇祖看荣恩长公主的眼神，就像看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帝王之道，在于制衡，朕相信你”

李承鄞垂首聆听，心中暗自思忖姜家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

李允贤接着道：“如今姜家势大，你若娶了姜保宁，姜家必然与你更紧密相连，朝堂上你的助力会更多。但这也意味着你会被姜家裹挟，若处理不当，姜家尾大不掉，于你于朝局都是隐患。”

李承鄞眉头微皱，思索片刻后道：“父皇教诲，儿臣铭记于心。儿臣会谨慎处理与姜家的关系，既借助其力，也会有所制衡。”

李允贤满意地点点头：“你能明白就好。这姜保宁聪慧伶俐，若能为你所用，对你治理天下必有裨益。不过，你也莫要被儿女情长迷了眼。”

李承鄞躬身道：“儿臣明白。儿臣定不负父皇期望，妥善筹备祭祖大典，也会在婚姻之事上权衡利弊。”

李承鄞缓缓退下，刚退出圣宸宫，好久不见的心腹裴赫卿便快步上前，低声道：“殿下，好久不见。

李承鄞拍了拍他的肩膀，仰天大笑：“是许久了…

“礼部侍郎已经在东宫等候多时了。”

李承鄞点了点头“册立东宫之喜还未能与你庆贺，改日可好？

裴赫卿背着手摇着头，应了一声。

沉重的门轴转动，发出艰涩悠长的“吱呀——”声。两扇朱漆大门缓缓向内开启一道缝隙，旋即扩大。

李承鄞的身影出现在门洞的阴影深处。

东宫。

崔之栩赶忙起身行礼。“殿下，这祭祖大典的诸多细节还需与您再商议。”

李承鄞并未立即让他起身，目光在他深绯官袍肩胛处因长时间保持姿势而微微僵硬的褶皱上停留了一瞬，又掠过他冻得发青的指尖，才淡淡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特有的微哑，却字字如冰珠：“何事？”

“回禀殿下！”崔之栩保持着深揖的姿态，不敢抬头，语速因急切而略快，“元日大祭所有仪程、器物、人员均已重新核验安置完毕。太庙正殿、祭坛陈设、燎柴松柏、执礼官员名册站位、乐舞进退路线……皆已就绪，只待殿下亲临检视，做最后定夺！”

带路。”

两个极简的字，如同赦令。

太常寺肃穆的灰墙在宫城外围投下长长的、冷硬的阴影。

太子仪仗并未大张旗鼓，李承鄞只带了数名贴身侍卫与一名引路的内侍，策马而行。

马蹄踏在青石路面上，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回响，与周遭市井的喧嚣格格不入。

李承鄞骑着骏马驶向太常寺，他身着深青色常服，外罩墨狐裘大氅，整个人如同刚从一幅古画中走出的冷峻神只。

一阵与这庄重氛围格格不入的、清脆如碎冰的笑声，裹挟着寒风，直直撞破了这份沉寂。

李承鄞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那笑声……过于熟悉，也过于鲜活，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他并未立刻循声望去，只是下颌的线条似乎绷紧了一瞬。深潭般的眼眸微转，目光穿透稀薄的冬日空气，投向街角那片被阳光眷顾的空地。

视线所及，李承鄞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是姜保宁。

姜保宁裹着厚实的兔毛镶边海棠红斗篷，兔毛簇拥着她小巧的下颌，更衬得她肌肤胜雪，却也平添几分高不可攀的孤寒。

发髻简单绾起，只用一支素银镶墨玉的梅花簪固定，旁边插上了一支步摇，绑了几根发带。

然而，这身包裹严实、沉郁如夜的装束，却被她此刻的行为彻底撕裂。

她正与谢祈年打闹。

谢祈年似乎说了什么逗她的话，她裹在厚重大氅里的身体竟异常灵活地弯腰，飞快地团起一个雪球，朝着谢祈年掷去！

动作间，大氅的衣摆飞扬，暗酒红的内衬衣料在领口和翻飞的袖口处惊鸿一瞥，如同深埋在冻土下不甘熄灭的火焰。

谢祈年那件 一件玄青为底、霜灰提花缎面交领长袍也沁上了水渍。

看招！”她一声娇叱，手腕发力，那团雪球带着风声，精准地朝着谢祈年那张笑意盎然的俊脸砸去！

谢祈年虽看似闲散，反应却快得惊人。几乎是雪球脱手的瞬间，他头一偏，雪球擦着他耳畔飞过，“啪”地一声砸在他身后店铺的门板上，散开一片雪沫。

“啧，偷袭？”谢祈年挑眉，非但不恼，眼底反而燃起一丝棋逢对手的兴奋。

他迅速将剥好的红薯往旁边小贩的摊子上顺手丢下一小块碎银，长腿一迈，几步就追上了想溜的姜保宁。

“啊！”

姜保宁尖叫一声，笑着转身就跑。海棠红的斗篷在奔跑中飞扬，像一朵怒放的花。她专挑积雪厚实的地方跑，试图用积雪阻碍身后那个长腿的家伙。

谢祈年身法极快，如影随形。他并不急着抓她，反而带着几分逗弄的意味，也弯腰团起雪球，不紧不慢地回击。

他的雪球力道控制得极好，并不真砸她，而是故意打在她脚边的雪地上，溅起一片片冰凉的雪雾，惹得姜保宁惊呼连连，笑声如同银铃般在清冷的空气中回荡。

“谢祈年你耍赖！”

“兵不厌诈，姜大小姐！”

“有本事别用雪球！看本小姐的擒拿手！”

“哦？放马过来…

李承鄞他握着缰绳的手指，在大氅的掩盖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冰冷审视与极淡嘲弄的情绪，如同毒蛇的芯子，在他心底无声地探出。

马蹄几乎完全停了下来。引路的内侍和侍卫们不明所以，但也立刻屏息凝神，垂首侍立，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敏锐地察觉到前方主子身上骤然散发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就在这凝固的瞬间，或许是感应到那道过于沉凝的注视，姜保宁似有所觉，倏然转过了头。

四目，于喧嚣街市之上，猝然相接。

她脸上的笑容还未来得及完全收敛，明媚的眼底清晰地映出李承鄞端坐马背、风帽半掩、只露出幽深双眸的身影。

那身影裹在深青与玄色之中，如同矗立在暖阳之外的一道冰冷山岳，带着隔绝尘世的孤高与威压。

姜保宁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被抓包的窘迫，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就在李承鄞以为她会立刻收敛笑容、上前行礼，或是至少流露出些许惶恐之时——

他看到姜保宁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对着他，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几分慵懒风情地，轻轻眨了一下。

那是一个纯粹的、带着狡黠、甚至几分轻佻意味的……媚眼。

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甚至没有再看姜保宁身边的谢祈年一眼。

李承鄞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极其缓慢、极其清晰地，从姜保宁那张明艳却写满不驯的脸上，一寸寸地掠过。

那甚至算不上是一个笑容。只是一个极其短暂、几乎无法捕捉的弧度。

“好好玩。

只留下了这三个字，随即那目光便如同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毫无留恋地移开了。

“走。”

一个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力度的字眼，从他紧抿的唇间吐出。

马鞭并未落下，只是轻轻一磕马腹。训练有素的骏马立刻迈开步子，沉稳地踏入了通往太常寺的巷道。

深青色的大氅下摆随着马匹的动作轻轻晃动，将他挺拔冷硬的身影彻底融入那灰墙投下的阴影之中，再未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