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引 第151章 嫁衣

镇国公府的朱漆描金大门，此刻已非寻常权贵府邸的门户，已经被浓浓的大婚气氛点满。

两扇厚重的门扉完全敞开，门楣之上，高悬着两盏硕大无朋的八宝琉璃绛纱宫灯。

纱上用捻金线与孔雀羽线交织绣出栩栩如生的“丹凤朝阳”与“鸾凤和鸣”图样。

宫灯下方，垂坠着长及丈余的赤红流苏，末端缀着东珠，珠下再系小巧玲珑的赤金镂空铃铛。

马车甫一停稳，映入眼帘的，是自大门延伸至巍峨影壁的九曲回廊。

回廊的朱红廊柱，皆被的“云锦地龙凤呈祥”锦缎严严包裹，廊檐之下，密匝匝悬挂着数不清的紫檀木骨架大红吴绫灯笼。

每一盏灯笼下，同样垂着稍短些的金红双色缂丝流苏与细小的赤金铃，姜保宁忍着脚踝处传来的阵阵隐痛，在情客的搀扶下，缓缓步下缀着流苏的沉香木车辕。

庭院中，数株百年虬枝的老树上，缠绕着整匹整匹的织金大红杭绸，绸缎扎成巨大的、怒放的重瓣牡丹花形，在阳光下折射出迷离光彩。

枝桠间更是挂满了精巧的铃兰风铃，风过处，银铃摇曳，清音袅袅。

脚下，原本的青石板路被一条丈余宽、触感绵密如云的猩红波斯长绒地毯完全覆盖，地毯边缘以金线锁边，一路迤逦铺陈，直通内院深处。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而昂贵的香气：上品龙涎香的沉稳馥郁、奇楠沉香的甘甜凉意、大食国苏合香的浓烈芬芳，与庭院中怒放的魏紫姚黄牡丹、千层芍药，香水百合的天然花香交织缠绕。

仆役们皆换上了崭新的靛青色杭绸府服，个个步履轻快，神情肃穆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气。

“大小姐回府——！” 早有伶俐的一等丫鬟扬声通传，声音清亮，穿透了喜庆的喧嚣。

姜保宁微微颔首，维持着无可挑剔的世家贵女仪态，在这片炽热到灼目的红金海洋中前行。

夏荷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脸色惨白如纸、身着粗劣靛蓝短褐的谢燕徊，紧随其后。

谢燕徊何曾见识过这等泼天富贵？这极致的奢华与威严，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撞击着他的心神。

他低着头，几乎不敢呼吸，伤口在行走间牵扯出尖锐的疼痛，但更让他难以承受的是这环境带来的巨大压迫感与自惭形秽。

他像一粒误入琼楼玉宇的尘埃，努力将自己缩到最小。

府中内院管事早已闻讯，带着几个得力仆妇疾步迎出。

管事身着石青色暗八仙纹杭绸长袍，目光如电，一眼便看到了姜保宁裙角的血迹、微跛的步履，以及她身后那个面生、虚弱、衣着与这府邸格格不入的男子。

他眼中精光一闪，惊疑之色瞬间掠过，但面上立刻堆起十二分的恭敬笑容，深深一揖：

“大小姐万安！您这是……？” 他的目光关切地在姜保宁的脚踝和裙摆上扫过。

“无妨。”

姜保宁的声音清泠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青龙寺为娘娘祈福时，心有所感，跪拜得久了些，起身时不慎在蒲团边滑了一下，扭到了脚踝，这裙子……也被香炉的铜脚蹭脏了些。”

她轻描淡写地带过血迹来源，随即微微侧身，示意身后的谢燕徊，“这位是夏荷失散多年的亲兄长，名叫谢燕徊。今日好不容易寻到京中来投奔，本是喜事，谁知在寺外僻静处，竟遇上了流窜的强人，抢了他身上仅有的盘缠，还伤了他。我瞧着可怜，又念及夏荷在府中多年忠心勤恳，便做主将他带了回来。”

管事是何等通透之人，立刻心领神会，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同情与对大小姐仁善的钦佩，躬身应道：“大小姐慈悲心肠，体恤下人，实乃我府之福！小的明白！这就妥善安排！”

他立刻转身，对身后一个干练的仆妇吩咐：“张嬷嬷，速带人去西跨院，将挨着夏荷姑娘住处的那间最好的倒座房收拾出来，一应用具按府中三等管事份例置办新的！再去回春堂，请王老大夫亲自过府诊视！所需汤药膳食，皆从大小姐的份例里支取，务必精心照料！”

“是！老奴这就去办！”

张嬷嬷利落地应下，招来两个健壮沉稳的年轻仆役：“你们俩，好生扶着这位谢家兄弟，随我来，脚下当心些！”

两个仆役连忙上前，稳稳地搀扶住摇摇欲坠的谢燕徊。

谢燕徊强忍着伤痛和面对这滔天富贵的眩晕感，在离开前，用尽力气转过头，深深地、复杂地看了姜保宁一眼。

他嘴唇翕动，最终只是对着姜保宁的方向，极其郑重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点了一下头，仿佛立下了一个无声的誓言。

姜保宁接收到了他的目光，神色依旧沉静如水，只对夏荷淡淡吩咐：“夏荷，你也跟着去照应你兄长，务必让他安心养伤。”

随即转向情客，“情客，扶我回栖梧苑更衣。”

“是，小姐！” 夏荷眼中含泪，感激万分地应下，快步跟上了张嬷嬷一行人。

情客则更加谨慎地搀扶着姜保宁，穿过这片奢华到极致的红金海洋，走向她所居的“栖梧苑。

通往栖梧苑的小径两旁，半人高的景泰蓝大缸中栽种着名品牡丹“青龙卧墨池”与“赵粉”，花朵大如海碗，雍容华贵，异香扑鼻。

抄手游廊的檐角下，新增了数十盏七彩琉璃拼镶的走马宫灯，灯影流转，映照着廊下悬挂的金丝楠木框嵌百宝花鸟挂屏，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所有家具陈设焕然一新，窗棂上贴着“和合二仙”与“榴开百子”窗花，阳光透过，在地面投下金灿灿的光斑。

情客伺候姜保宁在铺着软烟罗坐垫的贵妃榻上坐下，动作极轻地帮她褪下沾血的绣鞋和素白杭罗袜，露出微微红肿的脚踝。

情客心疼地蹙眉：“小姐，您忍着些。”她取来宫中秘制的白玉化瘀膏，用温热的掌心化开，力道适中地、极其轻柔地为姜保宁按摩伤处。

姜保宁靠在以大红金线引枕上，闭上双眸。

“情客，”姜保宁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深思，“你看那谢燕徊，如何？”

情客手上动作未停，低声道：“小姐，此人……根底终究不明。虽说夏荷姐姐认了兄长，但他所言偷盗鞑靼军粮、被一路追杀至京都……此事干系太大，凶险异常。奴婢是怕……引火烧身，尤其在这大婚将至的紧要关头。”

“我明白。”姜保宁睁开眼，眸色如深潭，倒映着窗外摇曳的红绸，“但佛堂之中，他重伤濒死，眼神里只有绝望、歉意，并无凶徒的戾气。讲述家乡惨状时那份刻骨的悲愤，是做不得假的。而且……”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一丝锐利的评估，“能从凶悍如狼的鞑靼精锐追杀中，万里迢迢逃出生天，潜入京都……这份心志之坚忍，身手之敏捷，应变之机警，绝非等闲。他是一把……尚未开锋，却饱经淬炼的刀。”

情客心中微震：“小姐的意思是……要收为己用？”

姜保宁的目光投向室内那象征着太子妃尊荣的华美漆盒，缓缓道：“东宫非善地，太子妃之位更如履薄冰。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需要人。需要真正能豁出性命、且有能力替我挡下暗箭的人。”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谢燕徊，他欠我一条命。夏荷是他妹妹，更是他在此世间唯一的羁绊。这层关系，便是锁链，亦是纽带。待我……凤冠霞帔，嫁入东宫之时，让他以护卫身份，随我一同过去。名字……就还用谢燕徊，不必改。”

情客立刻道：“小姐深谋远虑。只是……要将他从粗使仆役提拔为您的贴身护卫，尤其还是随嫁东宫的心腹护卫，需要时机和由头，不能显得突兀。”

“不急。”

姜保宁重新闭上眼，感受着脚踝处药膏带来的清凉，“让他安心在府里养伤，熟悉府中规矩。让夏荷多留意他，也……潜移默化地让他明白，他的命和前程，系于何处。等他伤愈，筋骨恢复……”

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算无遗策的弧度，“府中护卫营不是常有演武较技么？或者……寻个恰当的机会，比如……偶遇宵小滋扰？让他‘恰巧’在众人面前展露些真本事。届时，再以他护主心切、身手不凡、忠心可嘉为由，破格提拔为我的随行护卫，便是顺理成章。”

“是！小姐！奴婢省得了！”

姜保宁掩住口鼻，忍不住吐槽道：“这又是花草又是香料，父亲也真是的，也不嫌熏得慌…

情客按摩着她的腿：“老爷是想您大婚喜庆些…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管事恭敬中带着喜气的声音：“禀大小姐，宫里尚服局的掌司女官大人，奉皇后娘娘懿旨，亲送大婚吉服与全套四凤冠并各色佩饰至府，现已在锦绣堂设案恭候，请您移步过目，若有不合意处，尚服局立时修改！”

姜保宁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疲惫、惊悸、思虑尽数压下。

她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沉静如水的雍容华贵。在情客的服侍下，她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海棠红织金缠枝莲纹妆花缎宫装，发髻重新梳理，簪上一对赤金点翠嵌红宝石步摇，仪容完美无瑕。

锦绣堂内，夕阳透过高阔的雕花朱漆长窗，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映照出满室流光溢彩。

为首的掌司女官身着绯色宫装，仪态端方，见姜保宁入内，立刻领着宫女们齐齐福身行礼：“奴婢等参见姜小姐。奉皇后娘娘懿旨，特将太子妃大婚礼服送至府上，请小姐过目。”

姜保宁的目光瞬间被长案上的华服攫住。

婚服以最上等的正红云锦为底，锦缎之上，以捻金线、捻银线、五彩孔雀羽线和各色珍贵宝石碎粒为绣材，用盘金绣、打籽绣、平金绣等多种繁复针法，巨大的金凤翔云图样，凤凰姿态优雅，翎羽根根分明。

精美的成双成对，姿态各异，或回首顾盼，或引颈高歌，羽毛色彩斑斓，栩栩如生，象征着多子多福。

下摆连绵不绝的海水江崖纹和缠枝宝相花纹，金浪翻涌，宝花绽放，寓意福山寿海，基业永固。

衣缘以的缂丝滚边，其上密织小团龙凤和八宝吉祥图案，极尽奢华。

一条曳地长尾，虽比太子所穿的冕服后摆略短三寸，以示尊卑。

凤冠体以赤金累丝为底，层叠交织出繁复云纹，其上镶嵌的珍珠、宝石自不必细述。

然此冠最摄魂夺魄之处，在于三处精魄：冠顶正央，一只錾刻精细的金凤昂首振翅，姿态傲然。

其最点睛处，乃凤喙所衔。

一颗泪滴状、鸽卵大小的鸽血红宝石作为额珠，珠下垂三缕**赤金环链串东珠长旒，每串九珠，颗颗圆润莹白，末端亦缀小红宝，与额上主珠呼应，行动间珠光摇曳。

冠体两侧耳鬓处，垂下数缕长及肩颈的珍珠赤金流苏。细如发丝的金环，精巧串联起大小渐变、浑圆无瑕的东珠。

珠串排列细密，行动间，珠光流动，宛如星河垂泻，清辉泠泠。

冠前部两侧、额珠下方垂下的金丝珐琅海棠璎珞，璎珞以极细金丝盘绕成纤巧玲珑的缠枝，枝蔓间密镶细小的珍珠与如星碎般的红蓝宝石。

璎珞末端，各悬一朵以赤金累丝重瓣海棠，花瓣薄透，粉红珐琅釉色娇嫩欲滴，仿佛初晨带露。

花心以红宝石点缀为蕊，黄晶镶作花丝，栩栩如生。

海棠花下，更垂数缕细密的金丝短流苏，这璎珞悬于两颊之侧，行走间，金枝轻颤，粉棠微动，珠帘摇曳。

姜保宁的目光瞬间被这顶婚冠攫住，尤其是那额间一点如血的鸽红，与颊边颤动的粉棠。她轻叹一声，由衷赞道：“尚服局匠心独具，此冠华美天成，尤其这额珠、流苏与璎珞，巧思妙韵，令人叹服。”

一旁的情客亦看得目眩神迷，忍不住轻声道：“小姐，这冠儿已这般夺目，待到宫里嬷嬷为您妆扮停当，配上大婚翟衣，真不知是何等神仙模样！听说东宫里，太子殿下还特意为您移栽了好大一棵西府海棠呢，就盼着春日里您能在窗前赏花。”

提及海棠，又看着冠上那对娇艳的金丝珐琅海棠璎珞，姜保宁心头一暖，唇边漾开清浅笑意，带着一丝甜蜜的无奈：“他啊…总是这般。事事想在前头，处处念着我。这般心意，倒叫我不知该如何回报才好了。” 那笑意里，有对婚冠华美的欣赏，更有对赠花人那份无微不至的柔情。

她走近长案，指尖轻轻拂过嫁衣上那凸起的、带着金属凉意的金凤翎羽，感受着那无与伦比的工艺与分量。

她由衷地赞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转向掌司女官，“尚服局的诸位大人，真是费心了。这针线，这用料，这巧思，无一不是登峰造极。”

掌司女官见姜保宁满意，脸上也露出得体的笑容：“小姐喜欢，便是奴婢等的福分。这皆是皇后娘娘亲自过目定下的规制，尚服局上下数百绣娘，日夜赶工数月方成。待到大婚那日，宫里自有梳妆经验最丰富的嬷嬷为小姐妆点，配上这凤冠霞帔，定能让小姐风华绝代，惊艳四座。”

一旁的情客也忍不住笑着插话，眼中满是憧憬：“是啊小姐！宫里装扮的手艺，那才叫化腐朽为神奇呢！保管比现在看着还要美上十分！而且啊，”

她凑近姜保宁，带着一丝俏皮和分享秘密的喜悦，压低声音道：“奴婢还听说，太子殿下为了给您惊喜，特意在东宫您寝殿外的庭院里，亲手移栽了一株树龄不小的西府海棠！说是您最爱的花儿，待您嫁过去，春日里就能在窗前赏海棠如雪了！”

听到“海棠”二字，姜保宁的心弦仿佛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她唇边不由自主地漾开一抹清浅却真实动人的笑意，如同春水初融，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甜蜜，有感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与沉重。

“他啊……”

姜保宁轻轻叹息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凤冠上那朵精致的金丝海棠璎珞，声音轻柔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就是对我太好了……事事都想在前头，处处都惦念着。有时候……好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他才好了。”

锦绣堂内，华服美饰流光溢彩，昭示着无上的尊荣与即将到来的盛典。

然而，在这片炽热的喜庆之中，准太子妃姜保宁的心中，却如同那摇曳的璎珞流苏，荡开了层层叠叠、难以平静的涟漪。

那株尚未得见的东宫海棠，仿佛也提前在她心间投下了一片带着甜蜜与忧思的婆娑花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