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引 第146章 釜底抽薪

李允贤褪去威严的朝服，换上一身素净的常服。

他独自一人踏入坤宁宫内寝，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面容上的疲惫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深刻，眉宇间拧成一个化不开的结，眼中盛满了深沉的忧虑与痛楚。

李允贤一步步走近凤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的心尖上。

那浓得化不开的药味，那微弱得令人心慌的呼吸声，像冰冷的针，密密地刺入他的肺腑。

他在榻边缓缓坐下，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生怕带起一丝风惊扰了她。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覆上叶妙音露在锦被外的那只冰冷的手。那刺骨的凉意让他心头猛地一缩。

“皇后…”

他低唤，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鼻音，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声饱含了无尽思念与痛楚的呼唤。

或许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温度，或许是听到了这声呼唤，叶妙音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经明亮如秋水、顾盼生辉的眸子，如今蒙上了一层浑浊的灰翳。

“陛……下？” 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气丝，唇瓣干裂，微微翕动着。

“是朕，妙音，是朕。” 李允贤连忙俯身凑近，将她冰凉的手贴在自己温热的脸上，声音放得更加轻柔，带着哄慰的意味，“朕来看你了。”

叶妙音涣散的目光终于慢慢聚焦，看清了眼前憔悴却满含担忧的丈夫。一丝极淡、极微弱的光彩在她眼底深处闪过，如同风中残烛最后一点摇曳的火苗。

她费力地动了动被皇帝握着的手指，似乎想回握，却终究无力。

“您怎么来了，朝务……”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耗费了巨大的力气。

“别说话了”

李允贤心如刀绞，连忙制止她，一手依旧紧紧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则伸到她背后一下下地替她顺着气。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单薄脊背上凸起的骨节，感受到她每一次费力呼吸时身体的颤抖。

雪梅立刻端来温水和药碗，无声地奉上。

李允贤接过温水，用银匙舀起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凑到她唇边：“来，喝点水润润。”

叶妙音顺从地微微张开嘴，小口啜饮着。几滴清水顺着她干裂的唇角滑落，李允贤立刻用柔软的丝帕，动作无比轻柔地替她拭去。

喂完水，他又接过药碗。

苦涩的药气扑面而来。他先自己尝了一小口，试了试温度，才小心翼翼地一勺勺喂给她。

叶妙音眉头紧蹙，显然极厌恶这苦味，却还是强忍着，一口口艰难地咽下。每咽下一口，她的气息就更微弱一分。

喂完药，李允贤将药碗递给雪梅，自己依旧坐在榻边，握着叶妙音的手，默默地看着她。

昏黄的宫灯将两人的剪影投在帐幔上，一个高大却佝偻着背，一个瘦小得几乎被锦被淹没。

“妙音……”

“你是朕的发妻，是澧朝的国母，朕记得你初入宫时的明媚，记得你为朕诞育承鄞时的坚韧，记得你辅佐朕安定后宫时的贤德。这些，才是朕心中最重，最念的。”

他拿起温热的湿帕子，动作极其轻柔地替她擦拭额角渗出的虚汗：“莫要胡思乱想。你的身子，如今最忌忧思。朕只想你好好养着，旁的，都不重要。”

她气息微弱，带着一丝认命般的悲凉：“臣妾怕是等不到承鄞大婚了…

“妙音。”

李允贤打断她，声音依旧沉稳，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力度，“你又钻牛角尖了。”

他放下帕子，双手重新握住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朕知道，承稷的事，是你心头最大的痛，也是朕的痛。但承鄞不是承稷。

“承稷往日，朕是想过让姜氏辅佐承稷，奈何承稷干出那样的蠢事！朕观承鄞的优秀与沉稳，朝野共见。此次淮南赈灾，他调度有方，思虑周全，已显明君之相！他选姜保宁，是他自己属意，承鄞在她面前，会笑，是发自真心的笑。这，比什么都重要。”

他缓了缓语气，带着一丝开导和期盼：

“妙音，放下吧。承鄞长大了，他的路，他自己会走好，也会牵着他心仪的人一起走。你如今唯一要做的，就是养好身体。朕会每日都来看你，陪你说说话。你要亲眼看着承鄞大婚，看着他成家立业，看着他们给你生个白白胖胖的皇孙……这才是朕对你最大的期盼。”

他微微倾身，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深沉的承诺：

“你要等……”

“等承鄞大婚……你还要看着他成家立业，看着我们的孙儿出生……皇后，你要等……为了朕，为了承鄞，为了这澧朝的江山……再撑一撑？

叶妙音浑浊的眼中，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鬓角。

李允贤这番话语，像一股暖流，冲开了她心中郁结多年的寒冰与悲凉。

她反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极其微弱地回握了一下李允贤的手。

那力道轻得几乎感觉不到，但李允贤感受到了。

他抬起头，看到她泪眼中那一点微弱却真实的光芒，那是属于叶妙音的倔强和回应。

李允贤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和滑落的泪水，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他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毫无褶皱的常服下摆。

“朕每日会抽空过来片刻。你需配合太医，按时服药。若有什么需要的，告诉云舒。”

他的话语依旧平稳，像是在下达一道不容置疑的指令。“太子大婚，是国典。你若能出席，自是最好。若不能，礼数也需周全，莫要失了东宫体统。”

李允贤眼中也泛起湿意，但他迅速压下，嘴角努力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轻轻替她拭去眼泪：“这就对了。好好歇着，朕就在这儿，守着你。”

没有回应。只有她微弱得几乎听不到的呼吸声，证明着生命的顽强存在。

李允贤维持着这个姿势，久久不动。昏暗的光线下，一滴滚烫的液体，无声地砸落在锦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叶妙音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眼皮沉重地阖上，呼吸变得更加微弱，再次陷入了昏睡。

只是这一次，她的眉头似乎比刚才舒展了一点点。

李允贤缓缓抬起头，眼眶通红。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初生的婴儿。他凝望着她沉睡中依旧痛苦的面容，目光中充满了刻骨的疼痛和无能为力的哀伤。

“好好照顾娘娘。”

他起身，对侍立在一旁、泪流满面的雪梅低声吩咐，每一个字都沉重无比，“有任何事，即刻报朕。”

“奴婢遵旨！” 雪梅哽咽着跪下。

李允贤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榻上的妻子，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决然地转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出内寝。

暮色已完全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帝王孤独而沉重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卢秉权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中，阴影笼罩着他阴沉的面容。他

手中捏着的，正是刚刚由心腹死士冒死送来的、来自宫中最隐秘渠道的密报。

“皇后叶氏病势急转直下，太医署束手，恐……旦夕不保。坤宁宫药气冲天，帝每日探视，神色沉痛。太子忧形于色。浴佛节祈福，恐成……冲喜之举。”

他捏着密报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幽暗的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跳跃，映出一片冰冷刺骨的寒潭。

“呵……”

一声短促、毫无温度的冷笑从他齿缝中溢出，打破了密室的死寂。“真是……天不遂人愿啊。”

他猛地将密报拍在桌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身体向后重重靠进椅背，闭上眼，眉宇间是毫不掩饰的阴鸷与挫败。

叶妙音，他精心布局中至关重要的一环，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倒了！

他眼前闪过之前与云落雪那场隐秘的会面。

利用云落雪对姜保宁的嫉妒和对太子妃位的妄想，散布谣言，企图让姜保宁在太子大婚前声名扫地，为卢雪晴铺路。

那次失败，让他损失不小，也让他意识到直接针对姜保宁的风险太高。

于是，他迅速调整策略，将目标转向了深居简出、却对太子内宅拥有直接话语权的皇后。

他花费重金，甚至动用了多年埋下的暗线，终于搭上了皇后那个不成器却贪得无厌的侄子——叶玉卿。

通过叶玉卿，源源不断的奇珍异宝、古董字画送进了坤宁宫，换来了叶玉卿拍着胸脯的保证：“姑母对那个姜家丫头不甚满意，觉得她年纪太小，担不起东宫重任！姑母最疼我，我多说几次，定能让姑母改变心意！卢相放心，只要皇后娘娘开口，让您家姑娘进东宫做个良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将来诞下皇孙，再徐徐图之……”

卢秉权信了。

或者说，他选择相信这条看似更稳妥、更接近权力核心的路径。

叶妙音对废太子李承稷的执念，对李承鄞那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态，正是他可以撬动的缝隙。

他投入了大量政治资本和真金白银，眼看叶玉卿那边传回的消息越来越“乐观”，皇后似乎真的对姜保宁有所疑虑，对他卢家的“诚意”表示了初步的认可……

只等皇后凤体稍安，或是趁着太子大婚前后宫闱事务繁杂之际，由皇后亲自开口，将卢雪晴塞进东宫。

可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皇后要死了！他所有的投入，所有的铺垫，都随着皇后生命的流逝，即将化为乌有！叶玉卿那个废物，他的价值将随着他姑母的咽气而瞬间归零！一个没有皇后庇护、自身又无甚本事的纨绔子弟，在卢秉权眼中，连一枚弃子都不如。

“沉没成本……”

卢秉权睁开眼，眼底一片冰冷，毫无波澜。他从不做无谓的懊悔。损失已然造成，重要的是下一步。

皇后将死，最大的变数消失。但也意味着，能直接、名正言顺干涉太子内宅、甚至影响皇帝决策的那只手，没了。

东宫将彻底成为太子李承鄞和未来太子妃姜保宁的“私地”。以李承鄞那小子展现出的沉稳和手腕，以及他对姜保宁明显的回护，再想从内部攻破，难上加难。

他拿起那份密报，凑近烛火。跳动的火焰舔舐着纸张的边缘，很快将那份带来噩耗的消息吞噬，化作一小撮灰烬，飘落在冰冷的桌面上。

“浴佛节祈福……太子亲奉佛前……”

卢秉权低声咀嚼着密报中的信息，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

太子和姜保宁的表现，将被置于放大镜下审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密室墙边一幅巨大的疆域图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澧朝的山川河流，最终停留在象征权力中心的上京位置。

“叶妙音，你死得太不是时候了。”

他对着虚空，冷冷地自语，声音里没有丝毫对生命的敬畏，只有棋局被打乱的冰冷烦躁，“不过，也未必全是坏事。旧柱将倾，新局方开。”

他转身，走向密室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柜子，打开暗格，取出一卷用火漆密封的名单。名单上，是他在朝中、地方，乃至宫闱深处埋下的、尚未启用或价值未尽的棋子。

“叶玉卿这颗废棋……该清掉了。知道得太多，又没了用处。”

他眼中寒光一闪，“至于东宫……路还长。李承鄞，姜保宁……你们以为没了皇后的掣肘，就能高枕无忧了么？”

他坐回案前，提笔蘸墨，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几个名字，又圈出几个地点。笔锋冷硬，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皇后的病重，对他而言，并非一个悲剧的终结，而是一个新的、更复杂也更危险的权力游戏的开始。

卢秉权坐在案前，幽暗的目光如同毒蛇，在烛火映照下闪烁不定。

“半年……”

卢秉权低沉地念出这两个字，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有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急迫的算计光芒。

“天不绝我卢氏之路！”

必须在皇后剩余的半年寿命内，让她正式开口，或者至少留下明确遗愿，要求太子纳卢雪晴为良娣。

只要皇后懿旨一出，太子李承鄞再不愿，在孝道大义和皇后遗愿面前，也难以公然违抗，至少初期必须接纳。

卢秉权提笔，墨迹淋漓，字字透着冷酷的效率：

“叶公子钧鉴：闻皇后娘娘凤体虽恙，然太医断言，精心调养，静心无忧，必能安康。此乃天佑贵人！公子侍奉皇后床前，孝心可嘉，然需更见成效。卢氏女雪晴，性情温婉，知书达理，尤善侍疾汤药，精于佛理禅意。望公子寻机于皇后娘娘前力荐，言雪晴虔诚为皇后娘娘抄经祈福，雪晴感念皇后慈恩，愿入宫侍奉汤药，略尽孝心。所需心意，即日加倍奉上！事成，富贵无极！

卢秉权搁下笔，叫来管家说“即日起，卢雪晴禁足府中，着：宫中退下之精于礼仪、侍疾的老嬷嬷二人，日夜教导宫廷礼仪、侍疾规矩、察言观色之道，务必于月内娴熟！延请高僧，每日讲授《药师经》、《地藏经》等祈福消灾经文精义，务必能侃侃而谈，显出虔诚之态！

他指着管家：“所有衣物、首饰，一律更换为素雅端庄、符合侍疾祈福之款式，摒弃一切艳丽浮华！每日饮食，按太医署养生方略调理，务必使其气色温润，举止沉静，无丝毫轻浮之态！”

卢秉权放下笔，看着桌案上几份墨迹未干的指令，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冷光。

“皇后，你最后这半年，就好好当一回我卢家的贵人吧。”

他对着虚空，冷冷地自语，毫无对生命的敬畏，只有对权力的极致利用。“叶玉卿，好好当你的传声筒。卢雪晴，给为父演好这场戏！东宫之位，我卢家志在必得！”

他按动机关，密室的门无声滑开。心腹管家垂手肃立门外。

“立刻！用最快的渠道，把这几份指令送出去！尤其是给叶玉卿那份，告诉他，我等着他的好消息！” 卢秉权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是！老爷” 管家躬身接过密函，快步消失在幽暗的走廊尽头。

密室门重新合拢。卢秉权独自站在摇曳的烛光中，身影被拉得很长。

皇后的生命，在卢秉权眼中，只剩下了最后的、纯粹的工具价值。

他要在这半年内，利用她的病痛、她的影响力、甚至她可能的临终遗愿，为卢氏家族铺就一条通往权力巅峰的血色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