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引 第72章 圣怒

就在这时，坐在耶律衡凛下首、一位身形精悍、目光锐利如鹰的北狄副使，忽然站起身，向丹陛方向行了一个草原礼节。

他操着略显生硬的澧朝官话，声音洪亮，带着草原汉子特有的直率，却字字如刀，精准地刺向刚刚愈合的伤口：

“尊敬的大澧皇帝陛下！

副使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方才听闻陛下提及姜将军家事，外臣忽想起一桩旧闻，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允贤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面上却不动声色：“哦？副使但说无妨。”

那副使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目光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直直射向脸色惨白、恨不得钻进地缝的姜烨。

“外臣在草原时便听闻，姜将军的发妻，乃是贵国尊贵的荣恩长公主殿下，是也不是？”

“是。”

李允贤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荣恩长公主—太宗皇帝和当今太后的嫡长女、李允贤的阿姐、姜保宁、姜晏珩的生母。

副使仿佛没听出皇帝的警告，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这就说得通了！外臣还纳闷呢！”

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更加响亮，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粗犷，“陛下您知道，我们北狄和鞑靼那帮蛮子虽然不对付，但草原上的消息传得快！前些年，鞑靼那位老可汗，可是派了使者，带着一百匹骏马、十车皮毛，想要求娶贵国的荣恩长公主，结为‘秦晋之好’以平息当时边境的摩擦！这事儿，在我们草原上可是传得沸沸扬扬！”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澧朝臣子，最后落在姜烨那张惨无人色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嘲弄。

“可后来呢？这事儿就没了下文！我们草原上的雄鹰们还奇怪呢，贵国金尊玉贵的公主，是看不上草原的辽阔，还是嫌鞑靼可汗太老？直到今日，外臣才明白——” 他拖长了语调，如同猫戏老鼠，

“原来不是看不上草原，是之前的皇帝陛下把荣恩长公主殿下早已许给了姜将军啊！只可惜……”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无比“惋惜”和“困惑”，

“外臣此次随王子前来，本想一睹当年令鞑靼可汗都倾慕不已的长公主殿下芳颜，却听闻殿下早已……仙逝多年？”

他摇着头，啧啧有声，目光却像淬了毒的刀子，猛地刺向姜烨，

“更可惜的是……长公主殿下尸骨未寒，姜将军府上，竟让一个区区妾室——叫什么云氏的？骑到了嫡女头上，作威作福？哈！这倒真是让外臣开了眼界！在我们草原，最卑贱的奴隶也知道，死去的雄鹰留下的巢穴，只有雏鹰才有资格继承！岂容野雀鸠占鹊巢，还妄想啄食凤凰的翎羽？”

“放肆！”

“大胆狂徒！”

李允贤在龙椅上死死注视这一切“北狄使者所言…

“甚是。

然而，丹陛之上，那被直接羞辱了胞妹清名、被冒犯了天威的皇帝本人，在最初的震怒之后，脸上的冰寒竟奇异地褪去了一些。

他没有立刻厉声呵斥或下令惩处，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的怒火之下，竟透出一丝极其隐晦的……赞同？或者说，是一种冷酷的“正中下怀”？

有一点，却戳中了李允贤内心最深处的不满与嫌恶——姜烨，确实不配！不配他早逝的胞妹荣恩长公主！不配尊位！更不配拥有姜保宁那样出色的女儿！宠妾灭妻，后宅不宁，让一个贱婢作威作福欺辱嫡女，甚至闹得连北狄蛮子都知道了！这简直是丢尽了皇家的脸面，丢尽了他这个皇帝的脸面！

李允贤轻轻咳嗽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威压，瞬间压下了殿内的骚动。

李承鄞正姿态闲适地把玩着九龙金杯，仿佛下方的一切与他无关。

随即，李允贤才转向那依旧梗着脖子、带着草原蛮横气焰的副使，脸上重新挂起一丝冰冷的、近乎公式化的怒意：

“副使醉了。草原的烈酒，看来不合我澧朝宫宴的脾胃。言语无状，冲撞御前，念在两国邦交，朕不予深究。”

“来人！

李允贤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扶副使下去醒醒酒！莫让他再扰了诸卿雅兴！”

名侍卫上前，“搀扶”着还想争辩的副使退下。这处罚，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殿内众人面面相觑，心中皆是一凛：皇帝的态度，耐人寻味！

李允贤的目光最后落在面如金纸、被侍从勉强扶住的姜烨身上，那眼神冰冷得如同看一个死人：

“姜爱卿，看来你府上的‘家事’，连北狄友邦都‘关切’得很啊！朕方才的‘好自为之’，你需得刻在骨子里才好！”

“身体不适，就早些回府歇着吧。莫在此处……碍眼。”

姜烨喉头又是一甜，眼前发黑，全靠侍从死死架住才没再次瘫倒。他嘴唇哆嗦着，连谢恩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再次投向了下方席间——那个在风暴中心，此刻依旧挺直脊背端坐的孔雀蓝身影—姜保宁。

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对她遭遇的、一丝丝难以言喻的、属于舅舅的怜悯？

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帝王冷酷的评估与……利用。

就在姜保宁感受到那审视的目光，微微抬眸的瞬间，他已移开了视线，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他端起面前的玉盏，对身旁的皇后低语了一句，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近旁的太子李承鄞听得清清楚楚：

“北狄人说话虽粗鄙，倒也有几分歪理。”

他抿了一口酒，语气平淡得像在点评天气，“野雀妄想啄食凤凰翎羽？呵，云氏那贱婢，算什么东西？也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那些噤若寒蝉的勋贵，话锋却陡然一转，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深意，

“不过……姜家虽然出了块朽木，倒是阴差阳错，养了只真凤凰出来。”

李承鄞握着九龙金杯的手指，在听到“真凤凰”三个字时，倏然收紧，他垂着眼睑，掩盖了眸中瞬间翻涌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皇帝将儿子的反应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他放下酒盏，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身边的太子听：

“凤凰择木而栖。是好木，还是朽木，总得让她自己看清楚，选明白。”

而此刻，无人注意的角落，那位北狄左贤王阿史那鹰，琥珀色的兽瞳中，正闪烁着野兽锁定猎物般的、势在必得的精光。

“保宁，” 李允贤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的丝竹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你今日……很好。

“荣恩有你这样的女儿，是她的福气，也是朕的安慰。你秉性坚韧，聪慧明理，进退有度。这份心性气度……无人能比。

姜保宁心头剧震，她迅速离席，走到大殿中央，深深福下身去，姿态恭谨而完美：“臣女惶恐，谢陛下隆恩。”

李承鄞也正看着她。在她震惊抬眸的瞬间，四目在空中相接。

李允贤将儿子那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姜保宁眼中的震惊尽收眼底，眼中闪过一丝深意。

皇帝的目光，却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慈祥”的转向，落在了姜保宁身后，那个依旧小脸煞白、惊魂未定、努力缩小自己存在的粉色身影——姜少卿身上。**

姜少卿被皇帝的目光扫到，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又要跪下。

“姜二姑娘” 李允贤的声音竟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如同邻家老翁在逗弄小孙女，“方才吓坏了吧？”

“陛、陛下……” 姜少卿声音发颤，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看着她稚嫩惶恐的小脸，还有眉心那枚微微歪斜的金箔桃花钿，笑了笑：

“莫怕。你姐姐很好，你也很好。”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朕看你方才答朕的问题，虽然稚嫩，却也显出几分灵性。这很好。记住朕今日的话——”

他的声音陡然清晰了几分，带着一种帝王特有的、如同开示般的威严，清晰地传入姜少卿耳中，也传入殿内每一个人的耳中：

“出身门第，固然重要，却非定数！古语有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女子亦然！嫡庶之别，不过是世俗枷锁。心性、才学、见识，才是立身之本。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姜少卿，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力量：

“只要你肯努力，肯用心，肯像你姐姐一样明事理、知进退……纵使身为庶女，将来未必不能觅得良配，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嫁入王侯之家，做那受人敬重的当家主母！”

“嫁入王侯之家……做当家主母？！” 姜少卿杏眸猛地睁大，皇帝的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她懵懂的心湖！

她从未想过……从未敢想过！身为庶女，她的未来似乎早已注定，最好的结局不过是给高门做妾，或嫁个门当户对的庶子……可皇帝陛下竟然说……她可以像姐姐那样？！可以……做当家主母？！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希望”的光芒，瞬间点亮了她惊恐的眼眸！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姐姐姜保宁。

姜保宁此刻也因皇帝对妹妹的这番话而心潮起伏！她看着妹妹眼中那簇被点燃的火焰，心中百感交集。

皇帝这番话，看似宽慰，实则……是在给少卿画一张诱人的大饼，也是在暗示她姜保宁她更有责任“教导”好妹妹，让这颗棋子走上“正途”。

“谢……谢陛下教诲！少卿……少卿记住了！少卿一定努力！”

姜少卿激动得声音发颤，深深福下身去，小小的身体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皇帝的金口玉言，如同最神奇的魔咒，瞬间驱散了她所有的自卑和恐惧！

李允贤满意地点点头，不再多言，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随即，他的目光便再次牢牢锁定了姜保宁。

李允贤看着李承鄞的眼神，露出了笑容“酒过三巡，朕乏了。

他扶着王丕斌的胳膊，望着台下众人“皇后随朕回宫，余下的事，太子决断。

叶妙音微笑着起身答道：“是。

众人忙得起身“恭送陛下、皇后娘娘。

时恩。” 李承鄞声线平缓无波。

玄衣太监应声趋前，执温玉壶，琥珀酒液注入姜保宁案前金杯。

清响泠泠，竟压过殿内丝竹。李承鄞指腹摩挲杯身蟠龙纹，目光却似有形之物，沉沉锁住她：

“卿杯酒凉，孤心不安。”

“凤翎终栖东宫梧，何须旁顾野棘枝？”

“且看——”他倏然举杯向月，琼浆映得眸色幽邃如渊，“杯中物，澄澈否？”

姜保宁凝望杯中琥珀光，见自己倒影随酒波碎散又聚拢。

她举盏齐眉，素手稳托千钧：

“殿下酒温，澄澈如鉴。”

“臣女非凤，乃殿下掌中刃。”

“刃锋所指——”她仰首饮尽，喉间滚过灼流，“自当裂金断玉，不问归途。”

酒入愁肠，化作眼底寒星一点。

李承鄞掌中杯盏轻震，酒液微漾。丹陛烛光斜照他侧脸，明暗交界处似有笑意稍纵即逝。他指节扣击案沿，声若更漏：

“善。”

一字落，如金石定音。非赞其忠，乃喜其刃锋终为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