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引 第66章 将赐

月白色大氅裹挟着冬日的寒气踏入将军府门内，姜保宁唇角犹自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如同猫儿舔舐过爪尖般的慵懒弧度。

在踏入通往正院回廊的瞬间，便被暖阁方向传来的、一阵刻意拔高的、带着哭腔的尖锐控诉声狠狠打碎。

“……将军！您可要为婢妾做主啊！大小姐她……她全然不把婢妾当人看！

“昨日不过是一点小错，她便搬出祖宗礼法，字字诛心，将婢妾训斥得无地自容！还当着满院子下人的面……婢妾虽是妾室，可也是您抬进府的人，大小姐如此，岂不是……岂不是连您也不放在眼里了？

那哭声哀切凄婉，夹杂着断断续续、添油加醋的控诉，穿透暖阁厚重的门帘，在寂静的回廊里回荡，如同刺耳的噪音。

她没有丝毫犹豫，步履从容地朝着暖阁走去。门前的丫鬟见她回来，脸色骤变，刚想通报，却被姜保宁一个漫不经心的眼神制止。

她抬手，亲自掀开了厚重的锦缎门帘，动作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慵懒贵气。

暖阁内，暖意融融，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

云姨娘果然跪在姜烨脚边的地毯上，妆容被泪水冲花，发髻松散，赤金点翠步摇歪斜。

她正用一方锦帕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哭得“肝肠寸断”。

姜烨身着常服，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一只手撑着额头，疲惫地揉着眉心。

“将军！您看看！大小姐回来了！婢妾……婢妾真的活不下去了啊……”

云姨娘像是抓到了更大的筹码，哭声陡然拔高，甚至试图去抱姜烨的腿。

姜保宁仿佛没看见地上哭闹的云姨娘，也没看见父亲脸上的为难。

她解下月白色大氅，随手递给旁边噤若寒蝉的丫鬟，动作流畅自然，如同拂去一片落叶。

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问“父亲回来了，这两日忙着祭祖的事？”

她抬手，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因脱大氅而微微滑落肩头的、一缕带着清冷梅香的乌发。

“是，后日就是除夕，除夕完了就是元日，皇上说了三品以上的官员都需参加”

姜保宁微微点头，看向地上的云落雪“姨娘这是怎么了？哭得这般伤心，可是府里新来的厨子手艺不合胃口？还是……昨儿那几个‘体面亲戚’送来的土特产，不合心意？

“大小姐言重了，婢妾只是一介妾室不敢与大小姐争锋。”

姜保宁尾音轻轻上扬“姨娘千万别那么说，您是长我是幼，不是说姨娘有了身孕吗？还不快些扶起来！”

姜烨慌忙望向云落雪，侍女把她扶起来后，他握住她的手说“云儿，你有了身孕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妾想给您一个惊喜。”

姜保宁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姨娘这话说的，有孕了就要好生养着，太医轮番诊脉才是，若孩子出了差错，父亲的心可不是白费了？

云姨娘被噎得说不出话，姜烨见此，终于忍不住开口，“保宁说得对，明年少卿及笄，转眼间你又为姜家添了一个孩子，晏珩在外多年，鲜少归家，你一定要多注意着些。

姜保宁垂眸，恭敬道：“父亲教训得是。

姜烨垂眸沉思“至于昨日的事，保宁是由太后娘娘教养长大的，行事也没有差错，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好孩子，明白了？

云落雪见姜烨松了口“是，妾身明白”

“送姨娘回屋歇息，这些日子府内事物让少卿帮着你些”

婢女领命，扶着云落雪往屋外走去。云落雪脚步踉跄，却不忘回头，怨毒地看了姜保宁一眼。姜保宁似无所觉，依旧神色淡淡。

宫道两侧，宫女们悬挂的朱红绸缎在寒风中猎猎翻飞。

宫道两旁，不复往日的肃穆沉寂。

身着簇新宫装的宫女们，正踩着积雪覆盖的宫阶，小心翼翼地悬挂起大红的绸缎宫灯和鲜艳的朱色垂幔。

“快些！这边的绸子再拉高些！”

“小心灯笼！可别磕碰了！”

“哎，这雪还没化尽，路滑，都仔细着点！”

行至一处僻静的宫墙夹道。此处远离主路，积雪未扫，墙角几株老梅虬枝盘错，在凛冽寒风中傲然绽放。

李承鄞的脚步，在这片清冷的梅香与雪色中，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他望着那几株寒梅。风雪中，红梅点点，欺霜赛雪，姿态倔强而孤高。

很像她。

一股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他眸色幽深，静立片刻。寒风卷起他玄色大氅的衣摆，也拂动梅枝上簌簌落下的细雪。

然后，在身后侍卫凌风略带惊愕的目光注视下，李承鄞忽然动了。

他没有丝毫迟疑，也未做任何解释。

修长挺拔的身影径直走向那株开得最盛的老梅。玄色蟒袍的下摆拂过积雪，如同移动的暗夜。

他伸出手，并非怜惜地轻抚，而是极其精准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道，扣住了一枝斜逸而出、缀满红梅与晶莹雪粒的遒劲枝条。

“咔嚓。”

那枝承载着冰雪与芬芳的梅枝，被他干脆利落地折了下来！

动作间，枝头的积雪簌簌抖落，几点殷红的花瓣也随之飘零，落在玄色的蟒袍肩头，又似无声的点缀。

“时恩”

时恩立即躬身“奴才在”

“送去，就说雪中寒梅，很配她。

“是，奴才领命”

然后，他转身，玄色蟒袍在月色雪光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步履沉稳地朝着圣宸宫的方向走去。

圣宸宫内，龙涎香的气息沉郁厚重，混合着地龙散发的暖意，李允贤身着明黄常服，斜倚在临窗的紫檀木嵌螺钿暖炕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扳指，双目微阖，似在养神。

李承鄞肃立在暖炕前三步之遥。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金线蟒袍，风尘仆仆，连大氅都未及脱下。

他垂首，姿态恭谨，“儿臣奉父皇旨意，督视元日祭祖事宜。连日来，已会同太常寺、礼部，将一应典仪、器物、人员反复核验。”

“祭器方面，所有青铜礼彝，形制、纹饰、摆放方位，皆已按《周礼·考工记》及历代祭器图谱逐一校对无误。此前礼部呈报中混入的两件形制有误簋器，已撤下，换以宫中库藏旧器，形制古拙，包浆自然，经三老验看，确为先朝旧物，合于古制。” 他语速平稳，将祭器查验的波折与最终解决一语带过，却点明了“三老验看”的权威性，不容置疑。

李允贤依旧闭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扳指，并未出声。

李承鄞继续道：“祭文已由翰林院依据父皇钦定纲目，反复斟酌修订。青帛选用西川上贡，质地厚重均匀，墨色沉实。儿臣审阅后，指正其中‘绥’字误作‘妥’之形讹，已责令重誊，誊录者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他精准点出错误细节与处罚结果，毫不拖泥带水。

“乐悬依古法悬挂调试，五音方位无误，黄钟为调首，十二律吕齐备。《文德之舞》领舞者，儿臣昨夜亲临偏殿观其默演，步伐进退已合于黄钟之律，然……”他微微一顿，声音更沉凝几分，“心气尚欠凝练，儿臣已严词训诫，责令其祭前务必澄心静虑，以全神韵。”

“……燎柴之选，皆为上品松柏，枝干干燥笔直，无杂枝湿气，堆放有序。儿臣已令太常寺严加看管，确保祭时洁净无虞。” 他流畅地接上了被打断的汇报，将燎柴情况交代完毕。

李允贤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阅尽沧桑的龙目，此刻并无太多情绪，只是沉静地落在李承鄞身上。

片刻后迎来了一句夸赞“不错。

“王丕斌，传朕旨意，晋淑德公主驸马为中书侍郎，晋太常博士为太常卿。

李允贤话锋一转“那几件替换的旧簋……形制古拙，包浆自然，确是前朝旧物？”

回父皇，”李承鄞垂首，声音更加沉稳，“儿臣已请宫中掌故内侍及太常寺三老共同验看，形制纹样确与图谱所载相符，且器身铭文清晰可辨，确为先帝朝太庙旧物。其古朴厚重，更添祭典肃穆。”

李允贤沉默了片刻，手指依旧摩挲着玉扳指。

圣宸宫内再次陷入那种令人窒息的静谧，只有地龙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祭祖乃国之大典，关乎社稷安稳，祖宗福泽。”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平缓却重若千钧，“明日祭坛之上，不容半分差池。你……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李承鄞躬身应诺，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

“除夕夜宴，祭祖大典…

李允贤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在静寂的空气里，“关乎国体宗颜。太子，”

他略作停顿，那目光似要将人钉穿，“交予你手，务求周全妥帖，不容一丝疏漏。”

李承鄞眼帘微垂，视线恭谨地落在御案金漆云纹上，脊背挺直如松，声音沉稳无波：“儿臣谨遵圣命，必殚精竭虑，不负父皇所托。”

李允贤端起青玉茶盏，杯盖轻刮，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李允贤啜了口茶，缓缓放下。目光再次抬起，深邃如渊，仿佛能洞穿表象。

“待此二事圆满，”他的声音依旧平缓，听不出波澜，却如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李承鄞心湖掀起滔天巨浪，“朕便为你与姜家女——姜保宁，赐婚。”

李承鄞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垂落的视线，极其克制、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寸许。

父……”喉结在修长的脖颈上极其克制地滚动了一下，幅度极小，几乎难以察觉。

儿臣——”他再次开口，声音比方才低沉了半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叩谢父皇天恩！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他撩袍，屈膝，俯身，行了一个标准到无可挑剔的大礼。

李允贤的目光在他低垂的、纹丝不动的头顶停留了一瞬，深沉的眼底依旧波澜不兴。最终只淡淡“嗯”了一声，挥袖道：“用心办事，退下吧。”

“儿臣告退。”李承鄞的声音沉稳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态，身形稳如磐石。

他缓缓直起身，眼帘依旧低垂，视线落在身前一步之遥的金砖地面上。姿态恭谨而从容，一步步向后退去，步履精准地丈量着距离，没有丝毫慌乱。

直至退至暖阁门边，才侧身，以无可挑剔的姿态轻轻推开了沉重的朱漆雕花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