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引 第127章 更旺些

庆国公府的后花园，此刻如同煮沸的汤釜。衣香鬓影下，暗流汹涌。

假山旁临水的敞轩里，方才孙氏点燃的那把火，正噼啪作响地烧灼着每个人的神经。

“荒谬！”

一声清叱陡然响起，压过了嗡嗡的议论。只见坐在敞轩东首、身着鹅黄织金裙的夏栀焱，将手中甜白釉茶盏往紫檀小几上重重一顿，盏盖与杯身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锐响！

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毫不掩饰脸上的愤懑与鄙夷，声音清亮得足以让周围几桌都听得清楚：“奉太后懿旨探视储君，何错之有？太子妃体恤君上，亲力亲为，正是未来国母的贤德本分！怎到了某些人嘴里，就成了轻狂失仪？”

她目光如电，直刺向对面那位先前用羽扇掩唇、语带讥诮的卢氏旁支贵妇，以及她身边几位面露赞同的世家女眷。

那卢姓贵妇被当众顶撞，脸色顿时有些挂不住，手中描金羽扇“唰”地收起，露出精心描画却略显刻薄的唇，冷笑一声，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酸意和攻击性：“贤德？夏姑娘年纪轻，怕是不懂这‘贤德’二字的分量！未嫁之身，频频出入东宫重地，便是天大的旨意，也当懂得避嫌！这才是真正的闺阁典范，世家清誉！”

她刻意顿了顿，羽扇尖朝不远处花荫下安静坐着、正被几位夫人拉着说话的卢雪晴方向虚虚一点，声音扬得更高，确保更多人听见，“瞧瞧人家卢尚书府上的雪晴姑娘，前日听闻太子殿下偶感风寒，忧心如焚，也只敢备了上好的药材，规规矩矩在东宫殿外磕了头，托内侍转呈，连殿门都未曾踏入半步！这才是真正的知礼守节，大家风范！姜大小姐那‘贤德’……呵呵，恕我眼拙，实在不敢苟同！”

敞轩内外，议论声浪陡然大了起来，泾渭分明。一方赞姜保宁“贤德坦荡”，一方斥其“轻浮逾矩”，一方捧卢雪晴“知礼典范”，另一方则暗讽其“故作姿态”。

空气里弥漫着看不见的硝烟，比春日暖阳更燥热的是人心。

就在这剑拔弩张、争执不下之际——

“哦？《大澧律·礼制篇》有载：‘奉太后、天子、皇后懿旨行事者，位同钦差。非议其行，等同谤君。’”

一个清朗沉稳、带着金石之质的男声，如同穿云裂帛的利箭，骤然穿透了鼎沸的人声，清晰地响彻在敞轩内外！

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和上位者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嚣！

众人惊愕回头，循声望去。

只见假山后，疏朗的翠竹掩映之下，不知何时立着一位身着绯色云雁纹官袍、腰束玉带的年轻男子。

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眉眼修长，眼眸深邃，鼻梁高挺，嘴唇线条柔和。

他是翰林学士—燕勉之。

他手中随意捻着一朵开至荼蘼、边缘已微微卷曲泛黄的海棠花，目光却如寒潭冷电，缓缓扫过敞轩内噤若寒蝉的众人，最后精准地落在那位脸色煞白的卢姓贵妇脸上。

燕勉之指尖微一用力，那朵将谢的海棠脆弱的花瓣便被碾碎，嫣红的花汁如同血痕，沾染在他修长的手指上。

他仿佛浑然未觉，只将沾着花汁的手指微微抬起，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重若千钧：

“太子妃奉太后慈谕，代太后者问太子殿下安，此乃尽忠尽孝，恪守本分。诸君方才在此高谈阔论，慷慨激昂，”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刮过每一张或惊惶或尴尬的脸，“究竟是质疑太后娘娘慈爱孙辈之心？还是……诽谤当朝太子殿下失仪于内廷，竟需未来太子妃‘殷勤’探视方能安好？”

轰——！

敞轩内外，瞬间死寂！针落可闻！

方才还口若悬河的卢姓贵妇，此刻面无人色，羽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些附和她的女眷，更是恨不得把头埋进地缝里。夏栀檐等支持姜保宁的，也都被姜晏珩这雷霆手段震慑住，一时忘了言语。

“咳…咳咳……”

一阵略显刻意的轻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见庆国公世子周瑾，这位素来以温润圆滑着称的勋贵子弟，连忙从人群后挤上前来，脸上堆起尴尬而不失礼数的笑容，对着姜晏珩连连拱手：“燕大人！言重了！言重了！诸位夫人小姐不过是闲谈几句，绝无质疑太后、太子之意！绝无此意！”

他目光扫过脸色苍白的卢雪晴，她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此刻更是低垂着头，又看向燕勉之，努力想把话题拉回“安全”地带：“说到底，这…这不过是关乎姑娘家清誉的一点议论，只是…只是这闺阁清誉，到底也是要紧的，燕大人您说是不是？”

“清誉？”

燕勉之嘴角勾起一抹极冷、极淡的弧度，如同冰山上反射的寒光。

他抬起那只沾着海棠花汁、红得刺目的手，目光却越过周瑾，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再次扫向那些刚才议论得最起劲的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构陷当朝储妃的清誉，这清誉——” 他指尖微动，那点残存的花汁如同血滴般坠落，无声地渗入脚下的青石缝隙。

“不要也罢。”

而在那喧嚣之外，靠近花园角门的一处僻静回廊下，一个穿着不起眼灰布衫、负责修剪花木的老园丁，正慢悠悠地收拾着工具。

他浑浊的老眼，却将敞轩前那场无声的惊雷尽收眼底。

待燕勉之那“不要也罢”四个字余音散尽，老园丁才扛起锄头，佝偻着背，如同真正的老朽般，颤巍巍地消失在花木深处。

无人知晓，他袖中一枚刻着卢氏族徽的铜钱，已被汗水浸透。

与此同时，城西漱玉斋内。

沉水香依旧袅袅，却驱不散室内凝重的气息。卢秉权枯瘦的手指依旧摩挲着那枚蟠螭玉佩，听着心腹屏息凝神、详尽无比地汇报着庆国公府雅集上发生的一切——从孙氏如何煽风点火，到燕勉之的怒斥，再到卢家贵妇的诛心对比，直至燕勉之那石破天惊的出场和那句“清誉不要也罢”的绝杀！

心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燕勉之，好生厉害！几句话便将所有非议扣上了‘谤君’、‘诽谤太子’的帽子！庆国公世子都吓住了！如今雅集上，再无人敢明着议论此事！那些原本支持大小姐的声音，也都被压了下去……”

卢秉权摩挲玉佩的动作，在听到姜晏珩名字时，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镜片后的眼睛，幽深如古井，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

“呵，” 良久，他才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如同夜枭掠过枯枝，“姜晏珩……不愧是新科状元，更不愧是……皇上亲手提拔起来咬人的鹰犬。”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是贬。

“那……老爷，我们这风……” 心腹小心翼翼地问，额角渗出细汗。姜晏珩的强势介入，显然打乱了他们的节奏。

“风？” 卢秉权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心腹汗湿的额角，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却缓缓加深，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味，“刮得好啊。燕勉之这把火烧得，更好。”

心腹愕然抬头，不明所以。

卢秉权将玉佩轻轻放在紫檀木几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他端起旁边早已温凉的茶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慢悠悠地道：“你以为，我要的只是姜保宁名声扫地？蠢。我要的，是水浑，是火旺，是壁垒分明！”

他呷了一口冷茶，浑浊的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燕勉之跳出来，谁知道他有什么心思？这叫什么？这叫新贵爪牙，仗着帝宠，嚣张跋扈，目无纲常！他越是强硬，那些被压下去的议论，就越会变成地底奔涌的暗火！皇后娘娘那里听到的，就不只是‘姜保宁轻浮’，而是姜保宁勾结大臣！

他放下茶杯，手指在几面上轻轻一点：“世家与寒门新贵，保皇派与我们……这界限，被燕勉之亲手划得更清楚了。这仇，也结得更深了。皇后娘娘最恨什么？最恨的就是有人挑战规矩，挑战她身为后宫之主的权威！

心腹恍然大悟，眼中重新燃起光芒：“老爷英明！那……我们下一步？”

“下一步？”

卢秉权重新拿起那枚蟠螭玉佩，感受着玉质的冰冷，声音如同来自九幽，“让风，继续吹。吹不进明面，就吹进那些夫人小姐回府后的私房话里，吹进她们夫君、父兄的耳朵里。把燕勉之今日的‘狂悖之言’，一个字不落地，传到该听见的人耳朵里。”

他顿了顿，嘴角的弧度变得极其阴冷“尤其是……坤宁宫那位，最信任的耳朵里。我倒要看看，皇后娘娘的涵养……还能忍到几时？”

他微微闭上眼，仿佛在聆听什么美妙的乐章。

“至于太后那里……” 他无声地呓语，指腹用力碾过玉佩上蟠螭凸起的眼睛，“ 亲手提拔的‘贤德’孙媳被污蔑轻浮，最倚重的青年重臣被斥为爪牙……这潭水，够浑了。老虔婆，该您老人家……头疼了。”

沉水香燃尽，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入冰冷的空气。漱玉斋内，只剩下玉佩被反复摩挲的沙沙声，如同毒蛇在黑暗中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