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掀起的价格雪崩,如同严冬里最酷烈的寒风,无情地席卷了赵家屯及周边村落。往日里还算有些底气的男户们,此刻也彻底被卷入了绝望的深渊。粮行前捶地痛哭的惨状,并非故事的终结,而是持续蔓延的噩梦。
卖掉的,血本无归,望着空荡荡的仓房和手里那点微不足道的铜钱,欲哭无泪。没卖的,或者还在观望、或者心存侥幸的,则眼睁睁看着粮价一天低过一天,陈三粮行的态度也一天比一天倨傲苛刻,仿佛他们不是在收粮,而是在施舍乞丐。
更可怕的是,阴雨天气开始增多。那些堆在家里、仓里的粮食,一旦受潮,霉变的阴影便如同索命的无常,日夜悬在心头。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心焦的霉味和绝望的气息。
往日里在屯中还能挺直腰杆走路的男户们,如今个个耷拉着脑袋,眉头锁成了死结,见面连招呼都懒得打,偶尔对视一眼,看到的也都是对方眼中的惶恐和灰败。孩童们似乎也感知到了大人们的绝望,变得异常安静,不敢嬉闹。
**赵铁柱**,这个赵家屯男户里数得着的壮劳力,平日里嗓门最大,也最以自家那几亩好地和满仓粮食为傲,此刻却像被抽走了脊梁骨。他家的新麦品相最好,他一直捂着没舍得按那跳楼价卖,指望着天气好转或者陈三回心转意。可连日的阴雨,让他仓里的麦子已经开始摸上去有些潮乎乎的。
这天夜里,他看着油灯下唉声叹气、不停抹泪的老婆和缩在墙角不敢出声的孩子,再听着窗外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终于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在屋里烦躁地踱了几圈,然后一咬牙,从房梁上取下仅剩的一块准备过年招待亲戚的、熏得黑亮的腊肉,用油纸胡乱一包,顶着蒙蒙细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门。
他没有去找屯里其他男户商量——商量也没用,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江。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带着巨大的屈辱和挣扎,走向了屯子另一头,那处他平日路过都要加快脚步、甚至不屑多看一眼的院落——**立身堂**。
立身堂的院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而温暖的灯光。赵铁柱在门口徘徊了许久,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粗布衣裳,让他显得更加狼狈。里面隐约传来妇人们低低的说话声和整理农具的声响,听起来……竟似乎没有外面那般死气沉沉?
最终,对粮食霉变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雨腥味的空气,猛地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景象让他一怔。没有预想中的愁云惨雾,几个妇人正就着檐下的灯光,手脚麻利地筛检着一些豆子,旁边还放着几捆他叫不出名字的、深蓝色的草根(靛蓝草)。王二婶坐在堂屋门口,就着灯光缝补着什么。赵小满则蹲在院角一小块精心打理过的畦地旁,正小心翼翼地查看那些刚冒出嫩芽的作物(皱皮豌豆和靛蓝草)。
他的闯入打断了院内的平静。妇人们都停下手中的活计,警惕地望向他这个不速之客。目光中有惊讶,有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疏离和审视。没有人说话。
赵铁柱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无数根针扎着。他这辈子都没这么难堪过。他攥紧了手里那块硬邦邦的腊肉,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半晌,才艰难地发出干涩的声音:“小……小满侄女……”
赵小满缓缓站起身,雨水打湿了她的额发,粘在光洁的额头上。她的目光平静无波,看着这个往日里眼高于顶、此刻却显得佝偻狼狈的族叔,淡淡开口:“铁柱叔,这么晚了,有事?”
赵铁柱被她那过分平静的目光看得更加心慌,下意识地把手里的腊肉往前递了递,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啥大事……就是……看看你们……这点腊肉,给孩子们尝尝……”
刘氏在一旁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其他妇人眼神中的讥诮也更浓了。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什么好心?
赵小没接那腊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赵铁柱的手僵在半空,递出去不是,收回来也不是。巨大的尴尬和屈辱淹没了他。他猛地一跺脚,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声音带着哭腔和豁出去的颤抖:“小满!叔……叔知道以前对不住你们!叔混账!叔眼皮子浅!”
他竟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湿漉漉的院子里!雨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膝盖。
“叔求求你!救救你铁柱叔一家吧!仓里的粮……再卖不出去就要全烂了啊!”他带着哭音喊道,“陈三那个杀千刀的!心黑透了!价钱压得根本活不下去啊!”
院里的妇人们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连王二婶都停下了针线,愕然地看着跪在雨地里的赵铁柱。
赵小满眉头微蹙,侧身避开了他的跪拜,声音依旧冷静:“铁柱叔,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我们立身堂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拿什么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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