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长赵守财带着钱和威胁走了,留给张家的不仅是暂时松掉的一口气,更是比之前更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几百文钱的缺口,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提醒着这个家庭的脆弱。堂屋里,油灯如豆,映着张守田铁青而疲惫的脸。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窗外漆黑的牲口棚,那里面传来的细微动静,是家里最后的两头猪和几只鸡。
“他娘……”张守田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实在不行,就只能……”
“不能卖!”周氏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哭腔,“卖了它们,明年开春拿什么攒肥?拿什么换油盐?拿什么给声哥儿和小渔添件新衣?那是刨食的根本啊!”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一直垂首站在一旁的张远声抬起了头。他知道,必须再次由他来提出那个痛苦但必要的方案。
“爹,娘。”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卖粮吧。”
张守田和周氏同时看向他。
“卖粮?声哥儿,咱家的口粮本就……”周氏下意识地反对。
“不是全部口粮。”张远声冷静地分析,语气不像个孩子,“卖一部分豆种,再卖一部分粟米。豆芽生意做不长了,豆种留太多无用。粟米……我们接下来可以吃得更稀些,掺些野菜麸皮,能熬过去。”
他顿了顿,目光坚定地看向父亲:“爹,堆肥快好了。只要地力能上去,来年一亩地能多打三五斗粮,就全回来了。现在保不住牲口,丢了根本,才是真的完了。这是断尾求生。”
“断尾求生……”张守田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神剧烈地挣扎着。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被逼到要动一家人生存的口粮和来年的种子,这决心实在难下。最终,他猛地一捶大腿,赤红着眼睛低吼道:“好!就依你!断尾求生!”
第二天,张守田背着小半袋精心挑选出的、最饱满的豆种和一部分粟米,再次踏上了去县城粮行的路。这一次,他的脚步比上次卖豆芽时更加沉重。
过程一如所料地屈辱。王家粮行的掌柜眯着眼,掂量着袋子里的粮食,嘴角撇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哟,张老二,这是真揭不开锅了?连种子都舍得拿出来卖了?你那豆芽生意呢?不是挺红火吗?”他故意大声说着,引得店里的伙计和几个顾客都侧目看来。
张守田脸涨得发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低着头闷声道:“王掌柜,您行行好,给个公道价吧。”
“公道价?就这瘪壳子?”掌柜的抓起一把豆子,挑剔地拨弄着,“今年北边来的豆子成色可比你这好多了。看你可怜,就按这个价吧。”他报出一个低得令人发指的价格。
张守田几乎想扭头就走,但想起家里的窘境和里长的威胁,他只能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好。”
钱货两清。那换回来的寥寥几百文钱,像是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尊严。
当他离开时,那掌柜阴阳怪气的声音再次飘来:“慢走啊张老二,要是哪天那下蛋的母鸡也想卖了,记得还来找我王家!”
张守田脚步一个踉跄,头也不回地加快脚步,逃离了这片让他窒息的地方。
钱,终于凑够了。包括里长暗示的“酒水钱”。当张守田将钱交到赵守财手里时,这位里长掂量着钱袋,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但随即又压低了声音。
“守田啊,钱是齐了。不过哥哥我得给你提个醒。”他左右看了看,“王员外家对今年各村收成不太满意,明年呐,怕是日子更紧巴。听说……有可能要提前收些‘预借’的租子,或者看看哪家地种得不好,收回来另租给得力的人种。你心里……得有个数啊。”
这话如同一声闷雷,炸响在张守田耳边。缴清了旧债,立刻被告知了更重的未来债务和夺田的威胁!王家的贪婪,根本没有底线!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将里长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家人。刚刚缓解的气氛瞬间再次冻结。周氏无声地抹起眼泪,张小渔吓得小脸发白。
绝望,如同屋外越来越冷的寒风,无孔不入。
傍晚时分,庄丁的呼喝声和犬吠声再次从村口传来。又一批流民到了,人数似乎比上次更多,像一群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幽灵。
张守田立刻下令紧闭门户,严禁任何人出入。
张远声透过门缝,默默看着远处那些蜷缩在一起的黑影。他的目光被其中一人吸引。那是一个中年汉子,虽然同样衣衫破烂,面黄肌瘦,但腰背却下意识地挺得比旁人直些,眼神在麻木中还残留着一丝锐利,似乎在警惕地观察着庄子的情况。他偶尔低声对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说句话,周围几个流民便会稍微安定一些。
这是个有点不一样的人。 张远声心里一动。或许是溃散的军户?还是某个破落小地主?
他心里挣扎得厉害。父亲的警告是对的,施舍风险极大。但看着那些在寒风中挣扎的生命,尤其是那个似乎还有着微弱组织力的汉子,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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