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爬上东山梁,寒气还未散尽,地里却已是一片喧腾。
周寡妇攥紧了手里崭新的铁锹,木柄打磨得光滑,握着竟有些舍不得用力。那铁锹头阔大沉实,泛着青黑的光泽,一看就是好铁口。她活了大半辈子,也没使过这样好的家伙事。
场院前头,那个年纪不大却让人心里踏实的张庄主正在说话,声音清朗,穿透清冷的空气:
“…地不能闲着,人更不能懒着!种下这冬麦,开春就能早见收成,青黄不接的时候能顶大用!旁边垄沟点上行豆子,能肥地!”
周寡妇心里犯嘀咕,祖祖辈辈都没这样种过,能成吗?可低头看看手里这比旧锹不知轻快好使多少的新家伙,再想想昨夜分到的那袋救命的、甜滋滋的番薯干,她把那点疑虑狠狠咽了回去。管他呢!这庄子邪性,但邪性的好!说不定真能成。
她不再多想,弯腰,一脚奋力将锹头踩进刚刚收割过的土地里。“噗”一声闷响,泥土应声而开,带着一股混合了腐叶和新鲜肥料的气息扑面而来。旁边从李家坳逃难来的婆姨喘着气直起腰,脸上却带着笑:“这新家伙就是好使!比俺家那破锄头强到天边去了!”
周寡妇没搭话,只是更卖力地挥动臂膀,一锹接着一锹。汗水很快沁湿了鬓角,黏住几缕灰白的发丝,腰背也开始发酸,可心里头却像这被深翻过的土地一样,透着气,生出一股实实在在的盼头。只要地里有盼头,人就能咬着牙活下去。
匠作区里,炉火正红,热浪逼人。
王铁匠古铜色的脊背上汗水淋漓,蜿蜒流下,滴在灼热的土地上滋滋作响。新起的炼铁炉像个喘着粗气的巨兽,不时喷吐着灼人的火舌。
“快!浇铸!”他吼了一嗓子,声音沙哑却带着兴奋。两个膀大腰圆的徒弟应声而动,熟练地用粗铁钳抬起滚烫的坩埚,暗红色的铁水冒着细密的气泡,精准地注入一排排泥范之中,顿时腾起一股股夹杂着焦糊味的青烟。
歇晌时,王铁匠拿起一个刚刚冷透的三棱箭镞,指尖摩挲着那冰冷而锋利的棱线,嘴角忍不住向上扯动。庄主给的这图样,真是…阴狠得巧妙!还有那“标准化”的要求,起初他觉得是娃娃胡闹,瞎折腾,可现在看着角落里堆成小山、几乎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箭镞,心里只剩下一股说不出的佩服。
就在这时,角落那个单独隔开的小棚子里传来“嘭”一声闷响,像是啥东西憋着了又炸开,伴着几声压抑的低呼。王铁匠心头猛地一跳,眼角余光瞥见几个他最信得过的徒弟慌忙用干沙土掩盖着什么,空气里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味。
他立刻扭过头,假装全神贯注地检查手里的箭镞,心脏却砰砰直跳。庄主私下交代的那“喷火铁棍”的险恶营生,他可不敢多打听,多想。这世道,能活着,能让跟着自己的人活着,比啥都强。庄主让干啥,就干啥吧,他只管把最好的铁料挑出来送过去。他唯一琢磨的,就是怎么把这打铁的活计干得更精、更快,让庄子里的人,手里的家伙更利、更硬。
济安堂里,药味弥漫,却压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李狗蛋**着上身,趴在硬板床上,脸埋在臂弯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屁股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火烧火燎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痛楚。
门帘轻响,一股更浓的、带着清苦味的药气飘了进来。李狗蛋身体微微一僵,他知道,是苏姑娘来了。他听见细微的脚步声,不止一个。
“换药了,忍着点。”苏婉的声音总是那样,平静得像山涧里缓缓流动的水,听着就让人莫名心安几分。她身后跟着两个面色紧张、手脚却放得极轻的妇人,手里端着木盘,上面放着叠得整齐、明显蒸煮过的白布条和几个黑乎乎的瓦罐。
苏婉的手指轻柔却异常稳定地解开他旧有的绷带,小心地探查着伤口。冰凉的指尖偶尔划过完好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
“嗯,伤口没红肿,也没流脓水,好多了。”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后那两位仔细观摩的妇人低声讲解,“可见这布条、刀具用沸水煮过再晾干的法子,虽繁琐费时,却能有效防范‘伤痉’之症。”
李狗蛋感觉到清凉的药膏被细致地敷在伤处,那股灼痛感似乎真的被压下去些许。他偷偷侧过脸,从臂弯的缝隙里瞧去,只见苏姑娘眼底有着掩饰不住的青黑与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全神贯注在她手头的事情上。她一边操作,一边低声对那两位妇人说着什么“洁净”、“隔离”、“脓色分辨”。李狗蛋大多听不懂,但他心里透亮:自己这条从鬼门关捡回来的烂命,就是这位菩萨一样的姑娘和庄主那些起初让人不解、后来却证明无比有用的古怪规矩,从阎王爷手里硬抢回来的!
他悄悄在床单下攥紧了拳头,心里发狠:等伤好了,这条命就是庄子的!还得给庄子卖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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