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须沟的冰面像一块巨大而浑浊的琉璃,覆盖着蜿蜒的河道,在冬日苍白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岸边枯黄的芦苇硬挺着,在寒风中簌簌作响,更添几分萧瑟。张远声踩在冻得硬实的河滩上,靴底与冰碴摩擦,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咔嚓”声。他哈出一口浓白的雾气,看着它迅速消散在干冷的空气里,目光却落在河岸一块半埋于土中的巨大青石上。
石面布满苔藓枯死的痕迹,几道深刻而扭曲的划痕清晰可见——那是去夏洪水狂暴肆虐时留下的水位印记,高于现今冰面足有两尺有余,像大地肌肤上一道未曾愈合的丑陋伤疤,无声地诉说着当时的惊心动魄。
“赵叔,”他开口,声音因寒冷而略显紧绷,目光并未从那些痕迹上移开,“去岁这场大水,最后淹到了何处?”
赵武闻声上前,铁灰色的脸庞刻满风霜,眼神锐利如鹰。他扫过那骇人的水位线,又抬眼望向后方那片如今看来只是略微低洼的荒地,脸色沉郁:“水漫过这石头一尺多,势头猛得吓人。庄后那片洼地全成了汪洋,混浊的泥汤子打着旋,差点就冲垮了王家庄子那一段旧院墙。”他抬起手臂,指向远处一片如今看来只是略显板结龟裂的土地,“水退之后,留下的不是淤泥,是厚厚的沙壳,肥力都让水龙王给卷走了,庄稼根本站不住苗。”
张远声沉默地点头,从怀中取出那根精心制作的牛角水平仪。牛角管被磨得半透明,内里清水莹润,中间那一点小小的空气泡如同活物。他极其小心地将仪器放置在青石最为平整的顶端,屏息观察。水泡微微晃动,最终驯服地停留在中央刻线处。他没有立刻测量高差,而是直起身,目光溯着冰冷沉寂的河道,投向更上游云雾低垂的山峦方向。
“陈老,”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穿透寒风,“记下此处,洪水位标记一。水利之功,绝非仅限抗旱溉田,更在于驯洪防灾。我们要修的渠网,须是既能引甘霖,亦能泄狂涛的双刃剑。”
队伍再次启程,沿着冰封的河岸向上游行进。气氛与昨日初勘时已悄然不同。张远声的观察不再局限于寻找合适的取水口或渠道路径,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锐利,仿佛在阅读一本以山川大地为纸、以水文痕迹为墨写就的无声史书,试图解读出洪旱交替的规律与大地脉动的密码。
在一处河道骤然收窄的隘口,他再次举手示意停下。这里的景象与其他河段迥异,两岸土崖壁立,挤压着河道,冰层显得格外厚实坚硬,冰层之下,水流被束缚在狭窄的通道里,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咆哮声,仿佛一头被囚禁的困兽。
“王叔,李叔,你们来看。”他招来两位老匠人。王驼子背着他那套宝贝凿錾,李老七则习惯性地搓着因寒冷而发僵的手指。 “若在此处,”张远声的手指虚点着隘口最窄处,“依托两岸硬崖,用大块青石浆砌,建一座带木质提升闸门的堰坝。春夏季闭闸蓄水,抬高水位,可保灌溉之需;雨季洪峰将至时,则可提前开闸,调控下泄水量,最大限度减轻下游水患压力。二位叔伯看,此法可能行得通?”
王驼子眯起眼睛,像是老匠人在端详一块待琢的璞玉。他上前几步,用粗糙如树皮的手掌拍打着冰冷坚硬的岩壁,又蹲下身,抓起一把岸边的土石仔细捻看。 “这活计…可不轻省!”他嗓音沙哑,“石料须得是上好的青石,耐冲刷。坝基非得挖到老土层,用三合土混着卵石夯得铁实才行,不然洪水一冲,千斤巨石也得给掀翻了去!不过这地方…”他顿了顿,眼中露出一丝匠人见到绝佳材料时的亮光,“这地方选得是真好!两岸是生根的硬土崖,比乱石滩强得多,根基稳当!”
李老七则更务实,他已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算盘和一卷皮尺,开始丈量隘口的宽度,嘴里喃喃计算:“闸口至少得宽一丈五,矮了憋不住水,高了泄洪时冲击力太大…石料可以从北山老石坑采,那边石头硬,就是运过来费老鼻子劲了,得造好几辆大车…”
张远声认真听着每一句评价,每一个数据,一边示意陈老在那张越来越详尽的草图相应位置,郑重标注上“闸坝候选点甲”,并飞速记下匠人们的初步评估和担忧。他的水利蓝图,已超越了简单的引水灌溉,开始融入更宏大的水系调控与防灾减灾的初步构想。
当勘察队伍再次接近李家坳的地界时,对方显然已有了充分准备。远远便看见十几人簇拥在那里,不仅是昨日那位穿着羊皮袄的老里正,还有三四位身着绸面棉袍、头戴瓜皮帽、显然是村中乡绅模样的人物。他们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警惕和排斥,而是混合着审视、算计,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好奇。
“张小提调,”老里正率先开口,称呼悄然发生了变化,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一夜之间,张家庄获得府衙旌表赏赐、尤其是眼前这少年被委以“水利提调”差事的消息,显然已如风般传遍了四周乡里。“昨日听你提及,这兴修水利之事,于我李家坳亦有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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