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那半大小子的指点,父子二人穿过喧闹的市集,拐进几条愈发冷清的巷弄。越往南走,街面上的商铺渐稀,行人也多是步履匆匆的力夫或衙役打扮,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陈粮和尘土混合的特殊气味。
“常平仓……应该就在这附近了。”张守田压低声音,紧张地四下张望,手心因紧握而沁出汗水。怀中的借据像一块烙铁,时刻提醒着他所剩无几的时间。
终于,在一排高耸的灰墙尽头,他们看到了一处戒备森严的院落。院墙比周围的民居高出大半截,门口有穿着号服、抱着长枪的兵丁值守,门楣上悬着一块匾额,虽有些旧了,但“常平仓”三个大字仍清晰可辨。这里的气氛与城中的繁华喧嚣截然不同,透着一种官家所在的肃穆与冷清。
张守田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上前,对着一位看起来像是小头目的兵丁,笨拙地作揖道:“这、这位军爷,请问……”
那兵丁斜睨了他一眼,见他一身粗布衣裳,风尘仆仆,脸上立刻显出不耐烦的神色:“去去去!仓重之地,闲杂人等勿近!”
“军爷,小老儿不是闲人,是、是来找人的……”张守田急了,也顾不得许多,声音发颤地提高了些,“我们想找劝农官李崇文李大人!有要紧事!”
“李大人?”兵丁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讥诮,“哪个李大人?没空!快走!再啰嗦抓你进去!”
正当兵丁要动手推搡,张守田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地几乎要喊出“告状”二字时,跟在他身后的张远声猛地抬高了下声音,清脆又带着一丝急切的童音喊道:
“爹!你不是说来找李大人请教番薯为啥长不出来吗?怎么变成告状了?”
“番薯?”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只见那扇厚重的角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一个穿着半旧青色官袍、面容憔悴、眉宇间锁着浓重愁绪与挫败的中年男子正迈步出来,闻声猛地停下脚步,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向那孩童,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沙哑:
“你们刚才说……番薯?”
张守田完全愣住了,脑子一片空白。张远声却立刻迎上那目光,用力点头,用一种孩子特有的、混合着天真与笃定的语气大声回答:“嗯!听说大人这里有海外来的高产粮食种子!我们能种!”
“高产?呵呵……哈哈哈……”李崇文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发出一阵苦涩无比的自嘲笑声,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酸楚,“高产?如今在那仓廪之中,只是一堆催命的、朽烂的废物罢了!你们到底是何人?为何来此打听这个?”虽是这样说,他还是挥了挥手,示意兵丁退开,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进来回话。”
父子二人被带进衙门旁一间堆放杂物的值房,屋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纸墨和灰尘气味。门一关上,张守田仿佛终于找到了救命稻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从怀里掏出那攥得滚烫的借据和催帖,双手高高捧起,声泪俱下,语无伦次地开始诉说王家的逼迫、三日之期、夺田的威胁……仿佛要将这些日子所有的恐惧和绝望都在这一刻倾泻出来。
李崇文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疑惑逐渐变为深深的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可见骨的无奈。他上前扶起几乎瘫软的张守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无力:“老哥,你的冤屈,我听了心中甚是不忍。但……你找错人了。非是本官不愿相助,实乃力所不及!我如今自身难保,因这种植番薯之事获罪上官,正在思过期间,人微言轻,如何能对抗地方豪绅?你这状子,我……我接不了啊。”
值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张守田脸上刚刚泛起的一丝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神彻底黯淡下去,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即将吞没一切之时,张远声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没有看那借据,也没有哭求,而是执着地回到了最初的问题:“李大人,那种子……真的全烂了吗?是不是……种的方法不对?”
他歪着头,扮作孩童不解的模样,继续说道:“我见我家堆肥,盖得严实了就发热,不盖就冷冰冰。那种番薯,是不是也怕冷?或者怕水多了烂根?或者……它不像麦子那样长在土上面,而是像萝卜一样长在土下面,所以埋深了埋浅了都不行?”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作响地捅开了李崇文苦苦思索而不得其解的技术锁扣!他猛地睁大了眼睛,如同第一次看清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孩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他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张远声细瘦的胳膊,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你…你如何得知?!你还知道什么?快说!”
他像是找到了唯一的知音,不顾身份,不顾场合,开始激动地倾诉起来,倾诉他如何坚信番薯之利,如何辛苦推广,底下胥吏如何阳奉阴违、胡乱种植导致颗粒无收,上官如何不问青红皂白将一切罪责归于他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