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普查工作全面铺开后,我才真切感受到在山区乡镇推动此项工作的艰辛。
那些在县城培训时想好的“妙招”,到了村里却屡屡碰壁。
大山镇所辖的17个村社中,有15个村分布在连绵的群山之中,唯有2个社区坐落在镇中心所在地。人口分布极其分散,有的自然村只有十几户人家,却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几个山坳里。不少地方至今未通公路,只能依靠双脚丈量。最偏远的马蹄村,连摩托车都难以进入,从镇政府出发要徒步四个多小时。
比山路更磨人的,是村社干部的文化底子薄。
我专门组织了两轮集中培训,手把手教填表、涂卡的门道,现场问的时候,个个都拍着胸脯说“懂了”“会了”,可一旦回到村里实际操作,却依旧错误百出,手足无措。
每次下村指导,都得把之前讲的再掰碎了讲一遍,等于从头来。
有的村干部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更别提填那些列着几十项指标的普查表了。
石窑沟村的会计老王,年近花甲,老花眼严重,填写时总把数字看错行,让人既着急又无奈。
没法子,我只好带着经发办的老钱,挨个村进行“回头看”,蹲点驻守,手把手地纠正错误。一天跑三个村是常事,晚上回镇里,办公室的灯得亮到后半夜,对着一摞表格逐张审核。没撑到一周,我的嗓子便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一开口就疼,脚上的水泡磨破了,走路一瘸一拐的。
韩天明见我这副模样,叹了口气,递给我一盒润喉糖:“早就说这活儿不是人干的。实在撑不住,就跟张书记申请加派几个人手吧。”
我含着喉片,咽喉处灼热难当,却还是摇了摇头。镇上人手本就捉襟见肘,周委员如今已是一人承担双倍工作量,实在不忍再增添负担。
人手的困局尚未缓解,村民的配合度又成了新的难题。普查表中的“家庭年收入”“财产状况”这些指标,都是村民的“心窝子事”,谁都不愿实打实说。
厚坝村的李大哥,家里养了十几头牛,明眼人一看年收入就不下两万,可他攥着表格只说“八千块,刚够糊口”。
我蹲在他家牛棚边,跟他聊了半个多小时,从种粮补贴说到养老保险政策,他才稍稍松口:“林干部,不是我不愿意说,怕你们以后按这个收税啊。”
我赶紧解释:“李大哥,您放一百个心!普查数据是国家统计用的,跟税收、罚款半毛钱关系没有,都是保密的!”
为了让他信,我从包里翻出《全国人口普查条例》,指着保密条款,一字一句念给他听:“您看,条例写得明明白白,普查员泄了数据要受处分,这是有法律管着的,不会骗您。”
就算这样,他还是半信半疑,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报了真实收入。
比收入瞒报更棘手的,是计生政策留下的“后遗症”。
2000年那阵计生抓得紧,有些村民生了二胎,藏了好几年,连普查都不敢说。
石窑沟的张婶家,我跑了三趟,前两回都只见到她和大闺女,第三回刚进门,里屋突然传来小孩哭。张婶脸一下子白了,赶紧堵在房门口,支支吾吾说“是邻居家的娃,放这儿照看会儿”。
我没有当场点破,这种事在偏远山村太常见了,可这一瞒,人口数据的准头就打了折扣,愁得我夜里睡不着。
就在我满脑子都是普查表,连吃饭都在琢磨“怎么让村民吐实话”的时候,一封省城来的信,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砸进了我乱糟糟的心。
信封是省农科院的牛皮纸信封,字迹娟秀熟悉,是苏玲玲的笔迹。
我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手指有些僵硬地撕开封口,仿佛里面装的不是普通的信笺,而是一份人生的判决书。
信不长,只有短短一页,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疏离:
“林涛:见字如面。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写这封信。我们之间,关于未来的分歧,恐怕是无法弥合了。我理解你的理想和坚持,但也请你理解我的现实和选择。省农科院的工作稳定,平台也很好,我在这里能安心做研究。
我不想,也不能把自己的未来,寄托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崎岖山路上。我等不起一个模糊的承诺和遥远的‘改变’。我遇到了一个能给我安稳当下和清晰未来的人,他是院里的研究员,性格温和,我们很合拍。
林涛,抱歉。我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吧。望各自珍重,不必挂念。
苏玲玲”
信纸从指间悄然滑落,飘坠于地。
我怔怔地坐了许久,没有撕心裂肺的痛楚,只有一种空落落的惆怅。其实对此结局,我早有预感。自从上次国庆前那通尴尬的电话后,我们之间的联系就日渐稀疏。
她选择了安稳的都市生活,我选择了艰苦的基层工作,本就是两条越走越远的岔路。
那天晚上,我独自在办公室加班到半夜。看着桌上堆成山的普查表,想起苏玲玲信中的话,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也许她是对的,我选择的这条路确实充满不确定性,甚至连我自己,也时常看不清前方的轮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