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外的破庙里,霉味混着雪水的潮气,在墙角结出毛茸茸的白霜。周先生缩在神像旁,手里攥着个冷硬的馒头,牙齿咬下去时,硌得牙龈生疼。他曾是户部主事,管着江南三州的钱粮,案头的账册堆得比人高,如今却只能在破庙里啃冷食,袖口磨破的绸缎下,手腕还留着被抄家时的锁链印。
“周大人,尝尝这个?”一个讨饭的老妪递来半块热红薯,炭灰沾在薯皮上,却透着诱人的暖香。
周先生接过红薯,烫得指尖发麻,心里却更凉。三个月前,他因不肯在赈灾款上做手脚,被上司罗织罪名,革职抄家,妻儿流放,只剩他逃了出来,成了丧家之犬。江南的官绅多是那上司的爪牙,没人敢收留他,只有这破庙里的乞丐,还肯分他半块吃食。
红薯刚吃了两口,庙外传来马蹄声。周先生赶紧把红薯藏进怀里——他怕见官,更怕见那些曾对他阿谀奉承的商户。可马蹄声却在庙门口停住,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请问周先生在此吗?”
周先生抬头,看见个穿湖蓝色旗袍的女子站在庙门口,身后跟着两个佩短铳的护卫,雪花落在她的发髻上,像撒了层碎银。是诸葛红月,断云寨的曹夫人,这几日苏州城里都在传她的名字,说她用“联保贷”盘活了半个绸缎巷。
“你找错人了。”周先生别过脸,他一个戴罪之身,哪配见这样的人物。
诸葛红月却走进来,掸了掸旗袍上的雪,目光落在他怀里露出的半截账册上——那是他偷偷记下的江南钱粮流水,字里行间还带着户部主事的严谨。
“先生还在记江南的税赋?”诸葛红月笑了,声音像破庙里漏进的阳光,“我看了您三年前写的《江南漕运考》,里面说‘官仓耗损三成,皆因层层盘剥’,至今仍是真知灼见。”
周先生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讶。那本《江南漕运考》他只呈给过户部尚书,从未外传,她怎么会看过?
“断云寨的商政司,收了不少被朝廷弃用的文书。”诸葛红月示意青禾递过个锦盒,“先生懂钱粮,善记账,断云票号杭州分号缺个掌柜,我特来相请。”
周先生冷笑一声,捏着冷馒头的手更紧:“曹夫人是来取笑我?一个戴罪之身,连饭都吃不饱,哪能管票号的银子?”
“先生是怕我信不过您,还是怕自己忘了本事?”诸葛红月打开锦盒,里面是几本账册,“这是断云票号的流水,先生不妨看看。”
周先生本想推开,目光却被账册上的字勾住了。那不是朝廷用的“单式记账”,而是左右两栏,左边记“收”,右边记“支”,每笔银子的来去都写得清清楚楚,连“碎银熔成锭子损耗三分”都标在备注里,比户部的账册还精细三分。
“这叫‘复式记账法’。”诸葛红月指着账册,“每笔收支都有对应,想造假都难。先生是行家,该知道这法子的好处。”
周先生的手指抚过账页,墨迹的温度仿佛还在。他在户部时,总觉得单式记账容易出错,却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没想到断云寨一个“草莽势力”,竟有这等创见。
“杭州分号刚开,要管江南茶叶、丝绸的汇兑,还要打理商户联保贷的账目,非先生这样的行家镇不住。”诸葛红月看着他,眼神坦诚,“断云寨不问出身,只看本事。先生若愿来,月俸五十两,还可派人寻访您妻儿的下落——我相信,清者终会得清。”
最后一句话像块石头砸进周先生心里。他最牵挂的就是流放的妻儿,却连打听消息的力气都没有。他看着诸葛红月,这个比他女儿还年轻的女子,眼里没有怜悯,只有尊重,像在看一个对等的对手,而非落魄的罪臣。
“我为何要帮你们?”周先生的声音沙哑,带着挣扎。
“因为您恨盘剥百姓的蛀虫,我们也恨;您想让钱粮账目清清楚楚,我们也想。”诸葛红月拿起一本账册,“先生看这页,临江府的农业税‘十取一’,却比朝廷‘十取三’收得还多,只因账目透明,百姓肯交。这不正是您当年想做却没做成的事吗?”
周先生沉默了。他想起在户部时,看着层层盘剥的税银心疼,却无力改变;想起写《江南漕运考》时,字字泣血,却被束之高阁。而眼前的账册,用最简单的左右两栏,竟实现了他毕生追求的“透明”。
“我老了,手也生了。”他别过脸,眼眶却热了。
“先生不老。”诸葛红月取出一支狼毫笔,递到他手里,“这笔,比您在户部用的紫毫还顺手。”
周先生握着笔,笔杆温润,是上好的湘妃竹。他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握着笔写下第一份账册的样子,那时也想过要“澄清天下”,后来却在官场的泥沼里越陷越深。
“您看这笔‘商户联保贷’的账。”诸葛红月翻到其中一页,“张记布庄借五十两,月息一分五,用新织机的利润还款,预计半年还清。我们不仅记着本金利息,还记着他的织机产量、棉布售价,连王记染坊的染料成本都关联着——这样才能知道他是否真能还上,而不是盲目放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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