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魏，破晓时相见 第20章 百乐门的暗影

黄包车在百乐门舞厅金碧辉煌的大门前停下。巨大的霓虹招牌将周遭映照得如同白昼，衣着光鲜的男女挽臂而入，空气中飘荡着爵士乐缥缈的旋律与香水的气息。

魏若来付了车钱，站在原地，像是被这过于炫目的景象晃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混入人流，走上了台阶。

门童为他拉开沉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烟草、酒精、香水和人体体温的暖湿气流扑面而来。舞厅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奢华，水晶吊灯折射出迷离的光晕，光滑的舞池映出旋转的人影，乐队在台上卖力演奏，歌声婉转。

他找了个靠近角落的卡座坐下，位置隐蔽，却能清晰地观察到入口和大部分舞池。侍者很快过来，他点了一杯最便宜的啤酒，然后便像是被音乐吸引，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周围。

心跳依然很快，但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像一个真正的、来此寻欢作乐的普通职员。

他在寻找陈威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啤酒杯壁凝结的水珠滑落，在桌面上洇开一小圈水渍。他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高谈阔论的商人，依偎缠绵的情侣，独自买醉的失意客，还有穿梭其间、眼观六路的侍者和保镖。

但没有陈威廉。

难道信息有误？或者陈威廉今晚恰好不来？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他抬眼望去，心脏猛地一缩。

陈威廉来了。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跟着两个男人。一个穿着丝绸长衫，手指上戴着硕大的玉戒指，面色红润，像个成功的商人。另一个则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身形精干，眼神锐利，落后半步，更像是保镖或随从。

陈威廉脸上挂着熟悉的、略带矜持的笑容，与那长衫男子谈笑风生，在一张预留好的、位置最佳的桌子旁坐下。

魏若来立刻低下头，用酒杯挡住侧脸，只用眼角的余光密切关注着那边。

他看到侍者恭敬地送上酒水，看到陈威廉与那长衫男子举杯相谈甚欢，看到那个西装男子安静地坐在稍远处，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不时扫过全场。

魏若来的手心开始出汗。那个西装男子给他一种非常危险的感觉。他几乎可以肯定，那是专业的情报人员或者保镖。

陈威廉到底在和什么人打交道？

他不敢一直盯着看，怕引起那个西装男子的注意。他假装被音乐吸引，目光偶尔掠过舞池，但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陈威廉那一桌。

过了约莫半小时，陈威廉起身，似乎是要去洗手间。那个西装男子也立刻站了起来，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机会！

魏若来心中一动。他等了几秒，也站起身，朝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他走得很慢，刻意与前面两人保持距离。

洗手间在一条相对安静的走廊尽头。魏若来走到门口时，正好听到里面传来冲水声。他闪身进了旁边的工具间，虚掩上门，只留一条缝隙。

陈威廉和那个西装男子走了出来，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走廊里停下了。

……放心，都安排好了。是陈威廉的声音，压得很低，下周三，货就能到港。

可靠吗？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口音，是那个西装男子。

绝对可靠。是老关系了。陈威廉的语气带着讨好，钱……

另一半，见到货自然给你。西装男子打断他，最近风声紧，你自己也小心点。听说，那个人还没找到？

魏若来屏住呼吸。

陈威廉干笑两声：肯定早就喂鱼了。那么大爆炸，怎么可能活？巡捕房都定性了。

最好如此。西装男子冷冷地说，老板不希望有任何意外。

明白，明白。

脚步声响起，两人朝着舞厅方向走去。

魏若来靠在工具间冰冷的墙壁上，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下周三，到港的货？是什么？资金？物资？还是……军火？

而陈威廉那句“肯定早就喂鱼了”，像一把淬毒的冰锥，刺穿了他最后的一丝侥幸。背叛，确凿无疑。

他必须知道那批“货”到底是什么。

在工具间里待了几分钟，平复了呼吸，魏若来才低着头走回舞厅。他没有回自己的卡座，而是直接走向出口。他得到了关键信息，必须立刻离开。

就在他即将走出大门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西装男子正站在不远处的柱子旁，似乎在等人，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出口。

魏若来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不能直接出去，可能会被盯上。

他转身，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百乐门的二楼是贵宾包间和一些娱乐设施。他记得那里似乎还有一个侧门。

楼梯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收了脚步声。二楼比一楼安静许多，走廊里灯光昏暗。他快步走着，寻找着侧门的指示牌。

拐过一个弯，他看到了那个标着“紧急出口”的绿色指示牌。心中一喜，正要加快脚步，旁边一个包间的门突然打开了。

一个人走了出来，差点与他撞个满怀。

魏若来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抬头看去，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从包间里走出来的人，是顾魏。

顾魏也看到了他，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讶，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他穿着合体的灰色西装，而不是平常的白大褂，整个人气质迥然，带着一种陌生的、冷峻的气息。

两人在昏暗的走廊里对视着，时间仿佛凝固了。包间里传来麻将牌碰撞的声音和男男女女的谈笑声。

魏若来？顾魏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仿佛在这里遇到他是一件很意外的事。

魏若来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大脑一片空白。顾魏不是应该在南京参加医学会议吗？为什么会出现在百乐门的贵宾包间？

就在这时，包间里又探出一个人头，是个满面油光的中年男人：顾先生，怎么不进来？刘局长还等着你呢！

就来。顾魏应了一声，目光依然落在魏若来身上，声音压低，快回去。

这三个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魏若来猛地回过神，也顾不上多想，点了点头，快步从顾魏身边走过，冲向那个紧急出口。

推开沉重的防火门，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他沿着狭窄的后巷疾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顾魏的出现，比他看到陈威廉时更加让他震惊和不安。

那个救了他、给了他庇护的医生，那个看似与世无争的学者，竟然也出现在这个龙蛇混杂的地方，而且显然是在进行某种应酬，对象还是什么“刘局长”？

顾魏到底是什么人？

他不敢停留，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穿梭，反复确认身后无人跟踪，才绕道回到了石库门的公寓。

关上门，反锁。他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着。今晚的信息量太大了，几乎要冲垮他的神经。

陈威廉的背叛，神秘的“货”，还有顾魏意想不到的出现……

他走到书桌前，拧亮台灯，双手撑在桌面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他需要冷静，需要梳理。

首先，陈威廉确实有问题，他在为某个势力做事，涉及一批即将到港的“货”。时间：下周三。

其次，顾魏身份成谜。他绝不仅仅是一个医生。

那么，顾魏知道他去百乐门吗？那句“快回去”，是警告，还是保护？

他想起顾魏离开上海前，特意告诉他要去南京开会。这是一种刻意的误导吗？如果顾魏别有身份，那么他提供的这个公寓，还安全吗？

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他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警惕地观察着楼下的弄堂。夜色深沉，一切如常。但他感觉，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注视着他。

他重新坐回书桌前，拿出纸笔。他必须行动，必须在顾魏回来之前，搞清楚一些事情。他不能完全依赖任何人，尤其是身份不明的顾魏。

下周三。

他在这三个字上画了一个圈。

他需要知道那批“货”的详细信息：种类、数量、到港的具体时间和码头。这些，或许可以从陈威廉身上找到突破口。

一个危险的计划，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

接下来的两天，魏若来像一头困兽，在公寓里焦灼地踱步。他反复推演着那个危险的计划，评估着每一种可能的风险和后果。

直接跟踪陈威廉太危险，那个西装男子不是善茬。他需要一种更隐蔽、更间接的方式。

他想起陈威廉有一个习惯——记笔记。在银行时，陈威廉总是随身带着一个真皮封面的小笔记本，重要的事情都会随手记下。那个本子，他几乎从不离身。

如果能看到那个笔记本……

机会渺茫，但值得一试。陈威廉每周三晚上，只要在上海，雷打不动会去一家叫“清韵”的苏州浴室。那是他放松和谈生意的地方。他会在那里待上两三个小时，而那个西装男子，通常会在外面的休息室等候。

浴室，是少数几个能让陈威廉暂时与那个笔记本分离的场所之一。

周三晚上，就是那批“货”到港的同一天。

魏若来决定赌一把。

他需要帮手。一个人完成这件事几乎不可能。他想到了那个旧书店的老人。那是目前唯一可能与他站在同一阵线的人。

周二下午，他再次去了“墨香斋”。这次，他带了一本无关紧要的旧金融书。

老板。他把书放在柜台上。

老人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本书，慢悠悠地说：这本书品相不好，不值钱。

魏若来深吸一口气，用指尖在柜台上，极轻地敲出了一段简短的节奏。这是他在医院醒来后，偶尔会无意识敲击的节奏，后来他隐约想起，这似乎是他所在小组内部用于紧急联络的简易信号。

老人的手指在算盘上停顿了。他缓缓抬起头，老花镜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仔细地打量着魏若来。

你有什么书？老人问，声音低沉了些。

一本关于……运输安全的书。魏若来盯着他的眼睛，特别是……周三到港的那批。

老人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站起身，走到店门口，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拉下了半扇卷帘门。

店里光线暗了下来。

你是什么人？老人转过身，目光如炬。

一个差点喂了鱼的人。魏若来平静地回答，需要知道那批货的详情。

老人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伪。过了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太危险了。

必须做。魏若来的语气没有一丝动摇，为了那些真的喂了鱼的人。

又是一阵沉默。老人走到书架旁，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一个薄薄的信封，递给魏若来：看完烧掉。

魏若来接过来，捏了捏，里面似乎是一张纸。他点点头：还需要一个帮手。明天晚上，‘清韵’浴室。

老人的眉头皱了起来：你想动陈威廉？

只看他的笔记本。

老人沉吟片刻：几点？

九点。魏若来说，我需要有人制造一点……小小的混乱，引开他身边那个保镖的注意力，五分钟就行。

风险很大。

值得冒险。

老人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我会安排。明天晚上八点五十，浴室对面的茶楼二楼，靠窗的位置，会有人等你。暗号是……问对方时间，他会回答‘还早，九点才打烊’。

谢谢。魏若来将信封小心地放进内袋。

不是为你。老人重新戴上老花镜，坐回柜台后，为了更多的人能活下去。

魏若来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书店。

回到公寓，他锁好门，拉上窗帘，才拿出那个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

货名：医疗器材（伪装）

实为：无线电器材，西药

数量：二十箱

到港：周三晚十一点，三号码头，昌隆号货轮

接货人：陈（威廉），王（阿贵，青帮）

注意：日方已收到风声，或有检查

魏若来的心沉了下去。无线电器材和西药，这都是战时严格管控的物资，尤其是对抵抗组织至关重要的物资。陈威廉竟然在与青帮的人合作，走私这些，而且日方已经注意到了！

这批货绝不能落到日本人手里，也不能让陈威廉得逞。

他划燃火柴，将纸条烧成灰烬，冲入下水道。

现在，目标明确：拿到陈威廉笔记本里可能存在的更多细节，特别是交接的具体方式和暗号。

第二天，魏若来一整天都在为晚上的行动做准备。他检查了袖口里的刀片，准备了用于制造混乱的烟粉和刺鼻液体。他反复练习着进入、查找、撤离的每一个步骤，在脑海中模拟了无数遍。

傍晚，他换上一套深蓝色的工装，戴上一顶鸭舌帽，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工人。他将必要的小工具藏在身上。

八点四十分，他来到了“清韵”浴室对面的茶楼。上了二楼，果然在靠窗的位置看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年轻男人，穿着灰色的短褂，正在独自喝茶看报。

魏若来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伙计，现在几点了？魏若来低声问。

年轻男人头也没抬：还早，九点才打烊。

暗号对上了。

魏若来要了一杯茶，目光透过窗户，落在对面的“清韵”浴室门口。八点五十五分，陈威廉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了门口。陈威廉和那个西装男子下了车，走了进去。

行动。魏若来对年轻男人说了一句。

年轻男人点了点头，放下报纸，起身离开了。

魏若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紧张。他喝了一口已经凉掉的茶，等待着。

九点整。浴室对面的街上，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似乎是因为黄包车撞到了人，双方推搡起来，引来了不少人围观。

魏若来看到，守在浴室休息室窗边的那个西装男子，警惕地站了起来，朝窗外看去。

就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