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 第311章 笼中刺1

墨羽班师回朝那日，江离芷在城楼上亲手为她系上猩红披风。

「将军想要什么赏赐？」

女将军的指尖划过她掌心：「殿下颈上这道锁链...…很衬您。」

朝臣们都以为长公主会震怒。

却见她突然颤着腰轻笑：「巧了，本宫正缺一把——」

「能斩断锁链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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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胤永昌三年，冬。

第一场雪落得悄无声息，却压不住神京城内万人空巷的灼热。凯旋的号角穿透铅灰色的云层，震得檐角未化的积雪簌簌落下。

黑压压的玄甲军阵，如同一条沉默的巨蟒，从洞开的朱雀门缓缓蜿蜒而入。铁靴踏在清扫过的御街上，发出整齐划一、撼人心魄的闷响。寒气在兵士的铁甲上凝了一层薄霜，他们刀未出鞘，弓未上弦，可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血腥煞气，几乎凝成实质，将两侧百姓喧嚣的欢呼都压下去几分。

军阵最前方，那人一身墨色麒麟铠，未戴头盔，墨发高束，跨坐在通体玄黑、唯有四蹄雪白的骏马之上。她身姿挺拔，面容并未被风霜侵蚀得粗粝，反而过分清俊，只眉眼间沉淀着化不开的冷冽，如同她背后那柄从未轻易出鞘的破云剑。

女将军，墨羽。北境三战三捷，坑杀降卒五万，用赫赫凶名与无数骸骨，铺就了今日这场“献俘阙下”的无上荣光。

皇城正门的城楼之上，罡风猎猎。

江离芷着一身繁复庄重的玄色蹙金凤纹礼袍，外罩同色大氅，风毛出得极好，衬得她那张脸只有巴掌大小，唇上点了最正的红，眉眼间却是一片疏离的倦怠。她扶着冰冷的城垛，垂眸望着下方那个越来越近的黑色身影。

“殿下，吉时已到。”内侍监尖细的嗓音在一旁提醒。

她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倦意褪去，一种锐利的、属于权力顶峰的光芒自她眼底极深处燃起。她转身，沿着铺陈开来的猩红地毯，一步步走下城楼。

城门洞开。

墨羽翻身下马，动作利落，甲胄碰撞发出清脆的鸣响。她单膝跪地，头颅微垂：“末将墨羽，叩见长公主殿下。幸不辱命。”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沙场的金石之音。

江离芷停在她面前三步之遥，居高临下。她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即便沐浴更衣也无法彻底洗去的淡淡血腥气，以及冰雪的寒意。

“将军辛苦了。”她的声音透过寒冷的空气，带着皇室特有的、雍容而疏远的调子，“抬起头来。”

墨羽依言抬头。

四目相对。

一瞬间，周围所有的喧嚣、仪仗、目光似乎都潮水般退去。江离芷看到了一双极黑、极深的眼睛，像两口无波的古井，又像是蛰伏着猛兽的幽暗丛林，平静之下，是几乎要噬人的漩涡。而她自己的眼，则是淬了火的琉璃，明亮，滚烫，野心昭然。

江离芷从身旁侍从捧着的金盘中，取过那件早已准备好的、用西域火狐皮毛制成的猩红披风。她上前一步，亲手，为墨羽系上。

冰冷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对方颈侧的皮肤，感受到其下沉稳有力的脉搏。而墨羽铠甲上的寒气，也透过衣料，侵袭着她的指尖。

猩红如血的披风，墨色冰冷的铠甲。

极致的色彩对比，撞碎了这冬日沉闷的天光。

“陛下龙体欠安，特命本宫犒赏三军。”江离芷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清晰地传开，“墨将军此役扬我国威，功在社稷。说吧，想要什么赏赐？但凡这大胤江山所有，本宫无有不应。”

此言一出，身后随行的文武百官中，几不可闻地起了一阵骚动。无有不应？这赏赐，太重了。重到足以让任何功臣心生妄念。

万千目光聚焦在跪地的女将军身上。

墨羽缓缓站起身。她的动作并不迅疾，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两侧的侍卫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

她比江离芷高了半个头，此刻微微垂首，目光落在江离芷纤细优美的脖颈上——那里，环绕着一串赤金镶嵌鸽血红宝石的项圈，华贵无比，紧紧贴着肌肤，与其说是饰物，不如说更像一道精致绝伦的锁链。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墨羽伸出手，冰凉的、带着薄茧的指尖，极其无礼地、缓慢地划过江离芷摊开的掌心。

细微的刺痛和痒意同时传来。

随即，她抬起手，指尖虚虚地点了点江离芷颈上的赤金红宝项圈，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玩味，只有彼此才能听清：

“殿下颈上这道锁链……”

她顿了顿，唇角弯起一个极浅、却惊心动魄的弧度。

“……很衬您。”

空气骤然凝固。

内侍监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煞白。几位老臣更是怒目圆睁，几乎要立刻出声呵斥这大逆不道之言。城楼下的百姓虽听不清言语，却能看到女将军堪称僭越的动作，以及长公主殿下陡然僵住的背影。

死寂。

江离芷清晰地感受到掌心那一道被划过的痕迹，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过，灼热感沿着手臂一路蔓延，直抵心口，撞得她心腔微麻。

在所有或惊怒或恐惧的注视下，她长长的睫羽颤动了一下。

然后，她突然笑了。

不是怒极反笑，那笑声起初极轻，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连带着纤细的腰肢都微微晃动，像是承受不住这巨大的荒谬与……愉悦。

笑声渐响，清越张扬，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她迎上墨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面清晰地映照出自己此刻的模样——眼尾泛红，眸光却亮得惊人。

“巧了。”

江离芷止住笑，声音放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絮语，带着一种找到同类般的、近乎战栗的兴奋。

“本宫正缺一把——”

她一字一顿，红唇翕张。

“能斩断锁链的刀。”

风雪不知何时又悄然落下，细碎的冰晶落在墨羽猩红的披风上，落在江离芷乌黑的发间，转瞬即逝。

一个在万人中央，受尽荣光，却语带枷锁。

一个高踞城楼，执掌权柄，却心生反意。

墨羽深深地看着她，那古井无波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名为兴味的光芒。

她微微颔首，如同一个无声的契约，在漫天风雪与万众瞩目下，悄然缔结。

“如您所愿，我的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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