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 第268章 她的眼睛2

沉鱼阁的夜，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白昼。

尚未踏入那朱漆大门，喧嚣声浪便已扑面而来。丝竹管弦，觥筹交错，男女调笑，混杂着浓郁的酒香与脂粉气，织成一张奢靡而浮华的大网，将每个踏入其中的人牢牢捕获。

高云的出现，像一滴清水落入了滚油。她一身深青官袍，腰佩制式短剑，面容肃冷，与这满室的暖昧温香格格不入。原本喧闹的前厅有了片刻的滞涩，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惊讶、或畏惧地投向她，又在触及她冰冷视线时慌忙移开。

鸨母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堆着满脸的笑快步迎上，眼底却藏着精明的打量：“哎哟，这位大人…不知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哪？”她目光扫过高云的官服和佩剑，笑容更盛，却也更谨慎，“我们沉鱼阁可是奉公守法，姑娘们也都是清清白白的…”

“刑部办案。”高云亮出腰牌，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为琉璃巷命案而来，需问询贵坊几位相关人等。”

“命案？”鸨母脸色微变，随即又强笑道，“大人明鉴，我们这里的姑娘，连只鸡都不敢杀，怎会与命案牵扯…”

“并非指控，”高云打断她，目光如炬，缓缓扫过大厅，“只是例行问话。三名死者，生前最后皆到访此地。坊内可有人与他们相熟？尤其是，一位名叫夕颓的姑娘。”

“夕颓？”鸨母眼皮一跳，笑容有些僵硬，“她…她今日身子不适，早早歇下了。大人若要问话，不如改日…”

“不便打扰，只需当面问几句话即可。”高云语气不容置疑，迈步便向内里走去。鸨母还想阻拦，却被她周身那股凛然气势所慑，只得悻悻跟上，一边使眼色让丫鬟快去通报。

穿过前厅的喧闹，沿着回廊走向后院阁楼，环境陡然清静下来。夜风拂过庭院中的花木，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那令人头脑发胀的甜腻香气。高云步履沉稳，心中却并非全无波澜。夕颓，那个名字在她心头盘旋。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在此刻的暗夜里，会是什么模样？

丫鬟引她至一间雅阁门外，轻叩门扉：“姑娘，刑部的高大人来访。”

屋内静默片刻，随即，门被轻轻拉开。

夕颓站在门内，未施脂粉，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长发松松挽起，几缕青丝垂落颈侧，更衬得肌肤如玉。她似乎刚从榻上起身，带着些许慵懒倦意，然而那双眼睛——正如高云记忆中那般，在廊下昏黄的灯笼光晕里，清澈、明亮，仿佛敛尽了所有星辉，又深不见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与疏离。

“高大人。”她微微欠身，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却别有一种韵味。

高云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捕捉到了那丝戒备。她步入房中，陈设清雅，不似前厅那般浮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清冽的冷香，与她之前在布料上嗅到的异香有几分相似，却又似乎有所不同。

“夕颓姑娘，打扰了。”高云开门见山，无意寒暄，“琉璃巷发生命案，三名死者生前皆与沉鱼阁有关，且最后出现于此。本官循例问询，望姑娘如实相告。”

夕颓引她至窗边小榻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抬手为她斟了一杯早已冷掉的茶：“大人请问，奴家知无不言。”她的姿态从容，甚至有些过分的平静，与寻常女子听闻命案时的惊惧截然不同。

“姑娘可认识张奎、李贵、王禄三人？”高云报出三名死者的名字，目光紧锁着夕颓的脸。

夕颓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平稳。她放下茶壶，抬眼迎上高云的视线，唇边泛起一丝浅淡得近乎虚无的笑意：“张老板豪爽，李公子风趣，王老爷…也算熟客。沉鱼阁开门迎客，这京城半数男子，大人若问是否相识，奴家只怕都难以完全撇清关系。”

她答得圆滑，将问题轻巧地推了回来，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乐籍女子惯有的、看透风尘的轻佻与自嘲。

高云不置可否，从袖中取出那方包裹着香料残留的素白布料，置于桌上：“那么，此香，姑娘可识得？”

布料摊开，那若有若无的异香再次散逸出来，与房中的冷香交织，却又泾渭分明。

夕颓的目光落在布料上，这一次，高云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涟漪虽瞬间平复，但确曾存在过。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轻轻搭在微凉的茶杯壁上。

“不识。”夕颓的回答很快，快得几乎不带犹豫，声音平稳如初，“世间香料何其多，奴家见识浅薄，岂能尽识？此香……气味倒是特别。”

她在说谎。高云几乎可以肯定。那瞬间的迟疑和细微的身体反应，没能逃过她常年审案练就的观察力。这香气，夕颓即便不熟悉，也绝非全然陌生。

高云没有立刻戳穿，只缓缓收回布料，重新纳入袖中。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安坐的夕颓。烛光下，夕颓仰起的脸白皙得近乎透明，那双眼睛在近距离的逼视下，竟没有丝毫闪躲，坦然地回望着她，瞳孔深处仿佛有琥珀色的流光一闪而逝。

“近日京城不太平，接连发生命案，手法诡异。”高云声音低沉，带着告诫的意味，“姑娘夜间还是少出门为好，尤其……莫要沾染不明之物。”

夕颓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多谢大人关怀，奴家省得。”

高云转身欲走，却在指尖触及门扉时，再次停住。她回头，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夕颓那双令人过目难忘的眼睛上，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

“夕颓姑娘的眼睛，很特别。”

话音落下，她清晰地看到，夕颓搭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不再多言，高云推门而出，将身后那片静谧与那双复杂的眼睛关在门内。廊下的风更冷了，吹得她官袍拂动。她一步步走下阁楼的台阶，心中疑云并未消散，反而愈发浓重。

夕颓，沉鱼阁，神秘的异香，三起离奇命案……这些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而那个有着特别眼睛的女子，似乎正站在所有线索交汇的中心。

她走出沉鱼阁的后院，重新投入前厅的喧嚣，然而那缕异香和夕颓最后那强自镇定却难掩波澜的眼神，已深深印刻在她脑海。

夜还很长，而真相，仿佛隐藏在更深的迷雾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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