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之殇 第91章 蒋文柏进言

太子南承瑾忙完朝中南烁交由的事务回到东宫，殿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他眉宇间那一点沉郁。

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两个心腹内侍在远处伺候。

他在窗下立了许久，看着庭院中那几株经冬犹绿的松柏，眼前却反复闪现着西苑坡地上的情景——允堂踩着水车时那明亮得灼人的笑容，父皇眼中毫不掩饰的赞赏与欣慰，还有五弟南承瑜接过旨意时那压抑着激动的脸庞。

脚步声轻响，蒋文柏缓步走了进来。他是太子生母的亲弟，太子的亲舅舅，在东宫地位超然。

“殿下。”蒋文柏行礼，声音平和。

南承瑾没有回头，只淡淡道。

“舅舅来了。今日西苑之事，舅舅都看到了。”

“老臣看到了。”蒋文柏走到太子身侧稍后的位置，一同望着窗外，“十五殿下聪慧仁孝，裕王爷办事得力，陛下圣心欣慰，实是好事。”

南承瑾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却没什么笑意。

“是啊，好事。允堂是个好孩子，心思纯善，只想看百姓得益。五弟……也确实用了心。”

蒋文柏沉默片刻，缓缓道。

“十五殿下赤子之心，自然极好。裕王爷肯务实做事，也是殿下之福，能为殿下分忧。只是……殿下需知，这世间许多事，并非表面看去那般简单。尤其是天家之事。”

南承瑾侧过头，看向蒋文柏。

“舅舅此话何意？”

蒋文柏目光沉静，语气却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关切。

“殿下是国之储君，目光当着眼于全局，而非一器一物之利。‘龙骨翻车’虽好，然其功效究竟如何，尚需时日验证。陛下将此推广之事全权交予裕王，看似信重，实则亦是试炼。

裕王若办得好，自然是殿下臂助；若办得不好，或其间出了什么纰漏，殿下亦可知人善任，明察秋毫。”

他话锋微转，声音压低了些。

“再者，十五殿下日渐长大，聪慧外露，圣眷日隆。

今日陛下对十五殿下的爱重，殿下也亲眼所见。这份爱重，于殿下而言，是兄弟和睦，却也可能……成为他人手中的棋子。裕王与十五殿下如今走得近，一个掌了实差，一个得了圣心，若再加上这般能汇聚民望的利器……殿下，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南承瑾的眉头渐渐蹙起。

他并非蠢人，蒋文柏的话虽未点透，但那层意思却像冰针一样刺入他心里。父皇越过他将差事交给老五，是对他有所不满吗？允堂那般受宠，老五又借着允堂的发明得了实权，他们二人……他甩甩头，想将这念头驱散，但那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便悄然生根。

“允堂只是孩子心性，五弟也未必有那般心思。”

南承瑾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迟疑。

蒋文柏叹了口气，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老臣自然希望如此。只是殿下，储君之位，看似稳固，实则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心思藏着？孝德皇后去得早，蒋家与殿下荣辱与共，老臣不得不为殿下多想几分。

即便十五殿下无此心，裕王爷无此意，难保底下没有投机钻营之人，借着两位皇子的名头，行那结党营私、动摇国本之事！届时，殿下又该如何自处？”

“结党营私”四个字，像重锤般敲在南承瑾心上。他的脸色微微发白，袖中的手缓缓握紧。

他想起那些围在五弟身边的工匠，想起那些对着水车赞叹不已、进而对南承瑜露出讨好之色的官员……还有父皇看着允堂时，那几乎从未对他流露过的、毫无保留的赞赏。

难道……父皇真的……

他不敢也不能再想下去，可是那念头一起就直从心底里蔓延开来。

蒋文柏观察着他的神色，知道话已奏效，便不再多言，只躬身道。

“老臣言语或有冒犯，然句句出自肺腑，皆为殿下计。望殿下三思。老臣告退。”

蒋文柏退下后，殿内只剩下南承瑾一人。他依旧站在原地，窗外阳光正好，却照不进他此刻晦暗的心底。

兄弟之情、储君之虑、父皇那难以揣测的圣意……种种情绪交织纠缠，将他困在原地。

几日后的午后，允堂又溜达到了户部衙门寻南承瑜。

他脑子里又蹦出几个关于水车改进的小点子，迫不及待地想找五哥和鲁师傅商量。

他熟门熟路地找到南承瑜的值房，却见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南承瑜和属官商议的声音，似乎正为款项和工匠调度的事情头疼。

允堂没立刻进去，想着等他们谈完再说。

正无聊地踢着廊下的石子，却见太子南承瑾带着几名属官，从另一头走了过来，看样子是刚议完事回来。

“太子哥哥！”允堂眼睛一亮，立刻跑过去，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笑容，“你忙完啦？”

南承瑾停下脚步，看着跑到自己面前的弟弟。

允堂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骑射服，头发束得高高的，额角带着奔跑后的细汗，眼睛亮得像洗过的星星，整个人充满了蓬勃的生气。这朝气却莫名地刺了一下南承瑾的心。他想起蒋文柏的话，想到五弟南承瑜，神色间便不由得淡了几分。

“嗯。”南承瑾应了一声，语气算不上冷淡，却也绝不算热络，“你来户部做什么？”

允堂丝毫没察觉太子的异样，兴冲冲地道。

“我来找五哥！又想出了几个能让水车更省力的法子！太子哥哥，等五哥他们把新水车做出来，肯定比上次那个更好用！到时候就能帮更多百姓浇地了！”

他言语间全是关于水车的兴奋和对百姓的关切，听在南承瑾耳中，却自动过滤成了“我与五哥如何如何”、“我们的水车如何如何”。

南承瑾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语气依旧平淡。

“利于农耕是好事。不过允堂，你年纪也不小了，整日沉迷这些机巧匠作之事，未免玩物丧志。学业功课也不见你如此上心。父皇与孤都纵着你，你更该懂得分寸，莫要辜负了我们的期望。”

允堂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太子哥哥从未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这话里的意思，像是在责备他？他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小声辩解。

“我没有玩物丧志……先生布置的功课我都完成了。这个水车，真的很有用的，父皇也夸了的……”

“父皇夸你，是疼爱你。”南承瑾打断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冷硬，“但为人子，为人臣，当知何事为本，何事为末。你五哥如今领了差事，公务繁忙，你若无要紧事，少来叨扰他办正事。”

这话已是相当不客气了。

连南承瑾身后的属官都微微垂下了头，不敢出声。

允堂彻底愣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太子哥哥，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看起来有些陌生，里面似乎没有什么温度。他心里涌起一阵委屈和茫然，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太子哥哥好像不高兴了？是因为他来找五哥吗？

“我……我没有要打扰五哥办正事……”允堂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鼻音，“我就是想帮帮忙……”

南承瑾看着他有些发红的眼圈，心下微微一软，但想起蒋文柏的告诫，那点心软又迅速被压了下去。

他不能心软，他是储君，必须有储君的威严和考量。

“帮忙的方式有很多种。”南承瑾移开目光，不再看允堂那委屈的样子，“做好你分内的事，便是最大的帮忙。回东宫去吧，无事多读读书，练练字，少往外跑。”

说完，他不再停留，带着属官从允堂身边走过，径直往东宫的方向去了。

允堂独自站在原地，看着太子哥哥远去的背影，心里又酸又涩，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廊下的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他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哆嗦。

以前那个会耐心听他说话、会摸他头夸他聪明、会偷偷带宫外糖人给他吃的太子哥哥，好像突然不见了。

值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南承瑜送属官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廊下呆呆站着的允堂，那副失魂落魄的小模样让他心里一紧。

“允堂？”南承瑜快步走过去，弯下腰看他，“怎么了？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去？”

允堂抬起头，眼圈红红的，看到南承瑜，那委屈劲儿更忍不住了，声音带着哽咽。

“五哥……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他好像生我的气了……”

南承瑜一愣，抬头看向太子离去的方向，眉头缓缓皱起。他拉着允堂进了值房，关上门，递给他一杯温水，温声安慰。

“别急，慢慢说，怎么回事？”

允堂抽抽噎噎地把刚才的对话复述了一遍，越说越难过。

“……我就是想让你把水车做得更好，我没有贪玩，功课都做了的……我也不知道太子哥哥为什么就不高兴了……”

南承瑜听着，面色沉静，眼神却一点点冷了下来。

他不是傻子，太子这番话，看似训诫弟弟，实则字字句句都透着疏离和警告，表面是说允堂，更像是……警告他。

是因为这“龙骨翻车”的差事落到了自己头上？还是因为允堂与自己走得近？或者两者皆有？

他看着眼前伤心又茫然的弟弟，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将手按在允堂瘦小的肩膀上，声音放缓。

“堂堂没有错，水车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你想着改进它，更是用心。太子哥哥……”他停顿下，斟酌着词句，“太子哥哥是储君，要考虑的事情很多，或许近日政务繁忙，心情不佳，并非真的生你的气。你别往心里去。”

允堂抬起泪眼看他。

“真的吗？”

“嗯。”南承瑜点点头，替他擦掉脸上的泪痕，“不过太子哥哥有句话说得也对，功课学业是根本，不能荒废。水车的事，有五哥和鲁师傅呢，你想到什么好点子，随时可以来告诉我，但也要记得好好完成先生的功课，知道吗？”

允堂乖巧地点点头，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但心里那份失落和难过，却不是那么容易消散的。

南承瑜看着他，心中暗叹。这深宫之中的兄弟之情，终究是难以纯粹。

他原本只想办好差事，不负允堂所托，也不负父皇所望，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卷入了风波之中。

他将允堂哄了好一会儿，又拿了些新得的民间小玩意给他，才让常德和东远好好送他回东宫。

看着允堂一步三回头、依旧有些蔫蔫的背影，南承瑜站在值房门口，目光投向皇宫深处那一片巍峨的殿宇，眼神渐渐变得深幽。

树欲静而风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