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之殇 第28章 母子见面

时光在重华宫高墙内流淌，允堂在父皇南烁密不透风的羽翼下，安稳地长到了四岁。

他的世界，清澈而简单，几乎只围绕着三个人。

威严却对他无限纵容的父皇，总是带着新奇玩意和温暖笑容的太子哥哥南承瑾，还有慈爱包容的皇祖母。

至于其他面孔，即便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哥哥南承瑜，在这两年多的光阴里，出现的次数也寥寥可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这天午后，允堂在太后宫里听皇祖母讲了个小故事，又陪她用了些软糯的点心，小肚子吃得圆滚滚。太后怜爱地摸摸他的小脑袋，吩咐常德带他回重华宫小憩吧。常德恭敬地应下，牵着允堂的小手走出宁寿宫温暖的正殿。

春日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宁寿宫外的汉白玉回廊上。

允堂迈着小步子，好奇地打量着廊檐下新筑巢的燕子。刚走出宫门不远，回廊的另一头，忽然出现了两个身影。

走在前面的是个宫装妇人，身姿窈窕，面容姣好，正是丽妃。她身边跟着一个身量已显挺拔的少年，穿着皇子常服，眉宇间带着超出年龄的沉稳，是已经十岁的五皇子南承瑜。

丽妃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被常德牵着、穿着明黄小锦袍的熟悉身影！她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紧，又骤然松开，激荡起汹涌的酸楚和狂喜。

那是她的儿子！她日思夜想、却只能隔着重重宫苑遥遥望上一眼的小儿子！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冲过去，想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想好好看看他长高了多少，想听他软软地喊一声“娘”……

“母妃！”就在丽妃身体前倾、呼吸都变得急促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少年力量的手稳稳地拉住了她的手臂。南承瑜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提醒着她。

“母妃，镇定。”

丽妃叶清涵猛地回神，对上儿子那双沉静却隐含忧虑的眼眸。是了……不能失态。陛下虽开允她见允堂，却也只是“见”而已。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情绪，努力让脸上的表情恢复平静，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眼底无法掩饰的水光，泄露了她内心的想法。

南承瑜感受到母亲手臂的僵硬慢慢放松，这才松开手。

他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几步开外停下脚步的常德。他只是安静地牵着允堂，既没有上前阻拦，也没有出声催促。

南承瑜心中稍定，知道这是可以上前说话。他轻轻扶住母亲的手臂，带着她，缓缓地、一步一步朝着允堂走去。

允堂也看到了他们。他对那个穿着漂亮衣服、眼睛亮亮看着他的妇人有些模糊的印象——在他很小很小、还不能好好说话的时候，她就总是想靠近他，想抱他，但后来就很少再见了。

他的目光更多是落在南承瑜身上，这个哥哥虽然见得少，但每次出现都很安静，看他的眼神也和太子哥哥不一样，有点复杂，但允堂能感觉到，他没有恶意。

“十五弟。”南承瑜在距离允堂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弯下腰，对着允堂露出一个温和却有些拘谨的笑容。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允堂被常德牵着的那只小手。

允堂没有躲开，任由五哥握着自己的手，大眼睛好奇地在他和丽妃之间转来转去。

丽妃看着近在咫尺的小儿子，那粉雕玉琢的小脸，乌溜溜像黑葡萄般清澈的眼睛，和她记忆里襁褓中的模样重叠又分离，长开了，更漂亮了。

她的心揪成一团，眼眶瞬间又红了，她极力忍着，怕吓到孩子。

南承瑜感受到母亲急促的呼吸，他轻轻捏了捏允堂的小手，引着他的目光看向丽妃，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引导。

“堂堂，你看，这是母妃。”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拉着允堂的小手，将它缓缓地、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放进了丽妃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凉的手心里。

丽妃的手接触到允堂那温软、肉乎乎的小手，浑身一颤。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包裹住那只小手，生怕多用一分力就会碰碎了这易碎的梦境。

贪婪地看着允堂的小脸，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砸在光洁的地面上。

允堂的小手被一个陌生又带着点熟悉温度的手握住，他感觉有些奇怪，但没有立刻抽回来。他看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妇人，不断掉下的眼泪，小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他又抬头看向南承瑜，寻求答案。

南承瑜的心也揪紧了。他看着母亲无声的眼泪，看着弟弟不解的眼神，一股巨大的酸涩涌上喉头。他蹲下身，让自己与允堂的视线平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稳、更清晰，带着鼓励。

“堂堂，这是母妃。是生我们的娘亲。来，跟我一起叫，娘——亲——” 他清晰地、缓慢地重复着那个对允堂而言可能陌生的称呼。

允堂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般扑闪。他看看泪流满面、眼神里充满渴望和哀伤的丽妃，又看看蹲在面前、眼神里带着紧张和鼓励的五哥。

小脑袋里进行着简单的判断。

丽妃的心跳如擂鼓，所有的期待和恐惧都系在允堂那微微张开的小嘴上。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允堂的小嘴动了动，发出一个极轻的、带着点迟疑和生疏的音节。“……娘………”

丽妃的呼吸骤然停止，眼睛一眨不眨。

允堂努力模仿南承瑜的口型，终于，一个清晰了些的称呼，带着孩童特有的稚气，怯生生地飘了出来。“……娘…亲？”

虽然声音很小，带着犹豫疑问。

“哎！娘亲在！母妃在呢！我的孩子！我的允堂！”丽妃再也无法抑制，巨大的喜悦和积压多年的委屈、思念瞬间冲垮了所有堤坝。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礼法，顾不得常德还在旁边，猛地张开双臂，将那个小小的、还有些茫然的身体紧紧地、用力地拥入怀中！她的脸颊紧紧贴着允堂柔软的发顶，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允堂的鬓角，声音哽咽破碎，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心酸。

“允堂…娘的允堂…你终于…终于叫娘了…”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允堂有些不适，他小小的身子在丽妃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手下意识地推拒着。他还不习惯这样紧密的、带着强烈情绪的拥抱，尤其是来自一个对他而言还陌生不亲近的人。

常德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但当丽妃情绪失控，不顾一切地将允堂紧紧抱住，甚至可能因为激动而力道过大时，常德的眉头终于紧紧皱了起来。

陛下的旨意清晰明了——允许丽妃娘娘“见”小殿下，仅此而已。如此逾矩的拥抱和情绪宣泄，已是大大超出了“见面”的范畴。他不能再沉默下去。

“丽妃娘娘，”常德上前一步，声音恭敬带着提醒着。“小殿下该回重华宫歇息了。陛下有旨，小殿下年幼，不宜在外久留，更不宜过于激动。”

常德的话，让她满腔的激动和喜悦瞬间冻结，抱着允堂的手臂僵硬了。她猛地抬头，泪眼朦胧地看向常德，又下意识地看向怀里的允堂。

允堂停止了扭动，小脸上带着一丝无措，大眼睛看看常德，又看看抱着他不放的丽妃。

南承瑜的心沉了下去。

他早该想到的。他迅速站起身，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声音低沉而带着安抚，同时也是一种提醒。

“母妃，常德公公说得对。十五弟该回去了。您……您松开些，别吓着弟弟。” 他强忍着心头的酸楚，看着母亲眼中那瞬间熄灭的光亮，只觉得无比难受。

丽妃的身体微微颤抖，她看着允堂那双清澈懵懂的眼睛，再看看常德那张平静写满职责的脸，巨大的失落感和无力感席卷了她。

她明白，这短暂的、梦寐以求的拥抱，已是陛下极限。她不能，也不敢再逾矩了。

她缓缓地、不舍地松开了手臂，力道轻柔得像是在放走一只随时会飞走的蝴蝶。指尖眷恋地拂过允堂柔软的发丝和小小的肩膀，眼泪依旧无声地流淌，却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允堂一被松开，立刻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躲到了常德腿边，小手抓住了常德的衣角。

这个动作，像一把无形的刀，再次刺痛了丽妃的心。

“堂堂，”南承瑜蹲下身，努力对允堂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尽管那笑容有些勉强，“跟常德公公回去吧。好好休息。母妃……很喜欢你。”

允堂看着五哥，又看看那个还在默默流泪的“母妃”，小眉头微微蹙着，不太明白现在的情况。但他感觉到了常德要带他走的意图，也感觉到了那个“母妃”身上散发出的浓重悲伤。

他迟疑了一下，对着丽妃的方向，又小声地、试探性地重复了一遍那个刚刚学到的称呼。

“娘…亲？”

这一声，比刚才的清晰了许多，带着孩童的稚嫩和纯真。

丽妃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用力点头，用手帕死死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再次失声痛哭。

南承瑜也红了眼眶，他轻轻推了推允堂的小肩膀，示意他跟着常德走。

“回去吧，堂堂，下次再来看母妃。”

常德不再犹豫，对着丽妃和南承瑜躬身行了一礼。“奴才告退。” 随即牵起允堂的小手，转身朝着重华宫的方向走去，步伐比来时快了几分。

允堂被常德牵着，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过头。他看到那个叫“娘亲”的漂亮妇人还站在原地，眼睛红红的望着他，那个五哥也站在她身边，同样望着他。

允堂的小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他抬起小手，朝着他们的方向，懵懂地挥了挥。

这个无意识的告别动作，让丽妃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若不是南承瑜及时扶住，几乎要软倒在地。

她看着那个小小的、越来越远的明黄色身影消失在重重宫墙的转角，只觉得心也被掏空了一块。

“母妃…”南承瑜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用力搀扶着摇摇欲坠的母亲，“我们…也回宫吧。”

丽妃失魂落魄地任由儿子搀扶着，目光依旧痴痴地望着允堂消失的方向。她得到了那一声梦寐以求的“娘亲和母妃”，也终于短暂地拥抱到了自己的孩子。

可这短暂的拥有，却比长久的分离更让她痛彻心扉。那孩子看她的眼神，不解而懵懂。陛下的界限，清晰而冰冷地横亘在他们母子之间。

今日之后，下一次相见，又将是何时？下一次，允堂还会记得她这个“母妃”吗？

深长的回廊里，只剩下丽妃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和南承瑜沉默而沉重的叹息。

深宫高墙之下，连一个四岁孩童的亲情，都显得如此奢侈而脆弱。父皇的旨意，像一张无形的巨网，笼罩着允堂的世界，也隔绝了他们母子。

允堂被常德牵着，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宫墙，在地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光斑。他小小的脚步有些慢，常德也不催促，只是配合着他的节奏。

走了一会儿，允堂忽然仰起小脸，看着常德线条冷硬的下颌，小声问。

“常公公，母妃娘亲……为什么哭？”

常德脚步未停，目光平视前方。“回小殿下，丽妃娘娘是见到小殿下心中欢喜，喜极而泣。”

“喜极而泣？”允堂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小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努力理解。“欢喜……也会哭吗？”

“是的，小殿下。有时人高兴到极点，也会流泪。”常德解释道，虽然他知道丽妃娘娘不是如此。

允堂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精致的锦缎小靴子一步一步踏在青石板上。

他想起丽妃紧紧抱着他时的颤抖，还有那滚烫的泪水落在头顶的感觉，又想起她松开自己时那绝望的眼神。这和他被父皇夸赞时的高兴，或者听太子哥哥讲新奇故事时的开心，似乎完全不一样。

这种“欢喜”让他心里闷闷的，有点不舒服。

“那……”允堂迟疑了一下，小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襟下那块温凉的御赐玉佩，“五哥说，下次再去看娘亲……下次是什么时候？”

常德的脚步微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小殿下，何时能见丽妃娘娘，自有陛下圣裁。小殿下只需安心在陛下身边便是。”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将问题轻巧地推回了至高无上的皇权。

允堂不说话了。他隐约明白了，这个“下次”，大概和之前那些他记得的无数个“下次”一样，是模糊而遥远的。他不再询问，只是默默跟着常德往前走。

回到重华宫正殿，奶娘和宫女早已候着。

常德将允堂交到奶娘手中，低声嘱咐了几句“殿下今日见了丽妃娘娘，情绪或有波动，仔细伺候着”之类的话，便转身去向皇帝复命了。

奶娘是个慈眉善目的妇人，看到允堂小脸闷闷不乐，便柔声哄着。

“小殿下回来啦？今日在太后娘娘那里玩得可好？奴婢让人备了您最喜欢的牛乳酥酪，要不要用些？”

允堂摇摇头，挣脱奶娘的手，自己走到靠窗的小榻边坐下，望着窗外庭院里几株开得正盛的玉兰树发呆。

他小小的手伸进衣襟里，不是去摸那块御赐玉佩，而是下意识地摸索着，仿佛在寻找什么。过了片刻，他才有些失落地放下手。

“殿下？”奶娘关切地走近。

允堂忽然抬起头，看着奶娘，大眼睛里带着一丝困惑和不易察觉的委屈。

“嬷嬷，父皇……不喜欢母妃吗？” 这个问题，刚才在他懵懂的小脑袋里盘旋了许久。为什么父皇从不提起她是母妃娘亲？为什么他见母妃的次数，比见御花园池子里那只大乌龟还少？

奶娘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惊得脸色一变，慌忙环顾四周，见宫女们都低眉顺眼地侍立在远处，才松了口气。她蹲下身，压低声音，带着十二分的小心。

“哎呦我的小祖宗，这话可千万不能乱说！陛下……陛下自然都是为小殿下好。丽妃娘娘……她很好，只是……只是……”奶娘“只是”了半天，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能安抚孩子又能不犯忌讳的解释，急得额头冒汗。

允堂看着奶娘紧张慌乱的样子，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又把头转向了窗外，小脸上的神情比刚才更加沉寂。

他有点想念那个带着微苦药草和花香气息的怀抱，想念那双满是泪水的眼睛，想念五哥温和的安抚。

奶娘看着小主子落寞的侧影，心中叹息，却也不敢再多言，只能默默地守在一旁。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允堂立刻从小榻上滑下来。

南烁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处理朝政后的威严气息。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殿内，最后落在允堂身上，看到儿子胸前那枚象征着他恩宠的玉佩时，眼神柔和了一瞬。

“堂堂。”南烁的声音低沉。

允堂高兴的迈着小短腿跑过去，抱住南烁的小腿。

“父皇。”

“嗯，”南烁应了一声，走上前，伸出大手习惯性地揉了揉允堂的头顶，把他抱起来。“今日在祖母处可乖？”

“回父皇，堂堂乖。祖母讲了故事。”

南烁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目光扫过允堂红润的小脸。

他抱着允堂，温声询问。“今日在皇祖母宫里，可有什么新鲜事？见到什么人了吗？”

小家伙靠在他怀里，小脑袋蹭了蹭，声音迟疑。“嗯……吃了甜甜糕……皇祖母讲故事……堂堂玩九连环……”他下意识觉得提了母妃娘亲，父皇会不高兴，就把在太后宫里的时光和丽妃偶遇的事情分开来报告，只提了前者。

当南烁追问。“就这些？没见到别人？” 允堂只是把小脸更深地埋进他怀里，含糊地嘟囔。“嗯…困困…父皇抱抱…”

南烁把他抱回小榻上放下，让他乖乖休息，转身离开去忙了。

直到皇帝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允堂才垂下头，小手碰了碰胸口那块冰冷的玉佩。

暖阁里很安静，只有香炉里飘出的袅袅青烟，无声地弥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