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之殇 第21章 允堂碎语带来的解决灵感

殿门那道朱漆的门槛，成了允堂小小的世界里最顽固的障碍。

它又高又厚，横亘在他和外面那个被雨水模糊、却充满无限诱惑的世界之间。自从他跌跌撞撞学会走路，这门槛就成了他每日必须挑战的“山岭”。

“外外！走！”允堂的小手紧紧扒着冰凉的门框，一只小脚费力地抬高，试图跨过那道对他而言显得过分高大的障碍。

脚尖勉强够到门槛上沿，小小的身体却因为用力而摇摇晃晃，另一只脚还尴尬地悬在门槛之外。他憋红了小脸，喉咙里发出用力的“嗯嗯”声，整个身体绷得像一张拉紧的小弓。

守在一旁的太监陈安看得心惊肉跳，想上前帮忙又不敢。太子南承瑾刚放下手中的奏报，一抬眼就看到这危险的景象，立刻大步上前，一把将那个正和门槛较劲的小身体稳稳地捞了起来。

“堂堂！”南承瑾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严厉，随即又被无奈取代，“说了多少次，外面去不得，危险。”

双脚骤然离地，眼看就要“翻山越岭”的壮举被打断，允堂的委屈瞬间爆发。

“哇——！”他放声大哭，小拳头胡乱挥舞，两条小腿在空中乱蹬，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不！堂堂走！父皇说…说带堂堂玩！”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清晰地重复着一个月前南烁在焦头烂额中随口哄他的话，“父皇…说话！堂堂…等！”

南承瑾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心头却是一凛，父皇说这话哄他时，他也在。小弟的记忆力，竟如此之好。

那些哄劝的话语，大人说过便忘，却被他牢牢刻在了心里，

成了他一次次冲向门槛的动力。

这重复的哭诉，像小锤子敲打着南承瑾的心。他知道父皇那句话的分量，也知道那承诺在如今的形势下是多么渺茫。

他只能沉默地抱着允堂，在殿内踱步，试图用摇晃和低语安抚他。

诰京城里的积水尚未退尽，而来自宁兴、合清等地的难民，裹挟着更深的苦难和不安，正源源不断地涌向这座没被水患围困严重的都城。

靠海的祁水城，船只更是损失惨重，消息不断传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南烁已有数日未曾踏足东偏殿。议事的紫宸殿和御书房灯火常常彻夜不熄，沉重的氛围如同殿外铅灰色的天空，笼罩着整个宫城。

这天，南承瑾被派往城外临时安置点巡视，允堂醒来后，照例蹬蹬蹬地跑到殿门口，和那门槛搏斗了一番，最终又被陈安抱了回来。

小家伙闷闷不乐地坐在地毯上，摆弄着那几只木雕小船，嘴里小声嘟囔着“父皇”、“外外”、“船船”。

临近午时，殿外传来熟悉的、沉重的脚步声。允堂的小耳朵立刻竖了起来，黑亮的眼睛猛地一亮，像被点燃的小灯笼。

他丢下小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像一颗小炮弹般跌跌撞撞冲向门口。

南烁高大的身影刚出现在殿门口，带着一身湿冷的寒气和水腥味，还没来得及脱下沾满泥点的外氅，腿上就猛地一沉。

“父皇！”允堂像只无尾熊，双手死死抱住南烁的小腿，小脸用力贴在那冰冷的、湿漉漉的龙袍衣料上，声音带着巨大的委屈和控诉，“抱！堂堂走！父皇带堂堂玩！说话算话！”

他仰着小脸，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倔强地不让它们掉下来，就那么直直地望着南烁。

南烁连日来的焦躁和疲惫，被这突如其来的、沉甸甸的依恋撞得晃了一下。他低头看着儿子那张写满委屈和执着的小脸，那清澈眼底的泪水让他心头一阵烦躁。

他习惯性地想沉下脸，想斥责这不合时宜的胡闹。然而，当他看到允堂因为强忍泪水而微微颤抖的小下巴，看到那眼睛里纯粹的、被遗忘承诺的伤心，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

南烁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沉沉地、带着浓重倦意地叹息了一声。

他没有斥责，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让陈安把允堂抱走。

他弯下腰，伸出那双因连日批阅奏章而指节有些发白的大手，将那个挂在自己腿上的小身体抱了起来，稳稳地托在臂弯里。允堂立刻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小脸埋进他的颈窝，温热的呼吸喷在南烁冰冷的皮肤上。

“罢了。”南烁的声音沙哑，对旁边躬身侍立的陈安和几个小太监摆了摆手，抱着允堂，转身就朝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御书房内，气氛凝重无比。几位重臣——户部尚书、工部侍郎、京兆尹——正围着巨大的紫檀木书案，激烈地争论着。案上摊开的奏报堆积如山，每一份都写着触目惊心的灾情和求援。

“……诰京仓廪已空了大半！城外聚集的灾民越来越多，每日施粥已是杯水车薪，再这样下去，恐生变乱！”户部尚书赵廉急得额角冒汗。

“宁兴、合清等地堤坝多处溃决，流民如潮水般涌来，沿途府县根本无力阻拦安置！京城压力只会更大！”京兆尹王崇额头青筋直跳。

“当务之急是疏浚河道，引水入海！可工程浩大，钱粮、民夫从何而来？船只损毁严重，漕运几乎瘫痪……”工部侍郎李岩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引水？谈何容易！沿途多少良田村庄？毁田毁家，激起民变谁担得起？”

“不引水，难道让南朝几地泡在水里等死吗？！”

争吵声越来越高，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南烁抱着允堂，沉着脸走进来。争吵声戛然而止。

大臣们看见皇帝臂弯里那个穿着杏黄小袄、正睁着乌溜溜大眼睛好奇张望的小皇子，都愣住了。

行礼参见陛下后，几位大臣面面相觑，眼神里都透露出同一个意思：陛下宠爱十五皇子竟到了如此地步？御前议事之地，带着一岁多的幼子，这……成何体统？但看着皇帝那张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谁也不敢多言半句。

南烁径直走到御案后的龙椅上坐下，依旧把允堂抱在怀里。

允堂被这肃杀的气氛吓到了，安静下来，小手抓着南烁胸前的盘扣，小脑袋靠在父皇坚实的胸膛上，黑亮的眼睛看着在下面那些胡子花白、神情激动的大臣脸上转来转去。

议政继续。大臣们的声音刻意压低了些，但争论的核心依旧尖锐。钱粮、流民、溃堤、毁船……一个个字眼像沉重的石头砸在御书房里。

南烁闭着眼，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额角的青筋因为极度的压抑和愤怒而隐隐跳动。

他听着那些看似有理实则互相推诿、远水难救近火的建议，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腔里乱窜，几乎要冲破喉咙。怀里的允堂似乎感受到了父皇身体的紧绷，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身子。

大臣们见陛下闭目不语，脸色铁青，争吵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最终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每个人都低着头，不敢看皇帝的脸色，御书房里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

就在这片令人难堪的寂静中，一个稚嫩的声音，带着幼儿特有的断续和含糊不清，轻轻地、清晰地响了起来。

“船…翻翻…怕怕…”允堂的小手指着御案一角，那里放着一个用来压奏报的小巧玉雕船模型。想起了自己那些总被“水凶”弄翻的玩具小船。

大臣们愕然抬头，看向皇帝怀里的小皇子。

允堂小眉头微微皱着，努力组织着从大人争吵中听来的、他还不太明白的词语，结合着自己的玩具经验，断断续续地继续小声嘀咕。

“船…排排队…就不翻翻…”

“水水…凶…引…走…小沟沟…”

“没…家家…人…一起…搭…棚棚…住…”

“糕糕…分分……”

奶声奶气的话语，逻辑破碎，语法全无，像一串散落的珠子。但听在南烁耳中，却像一道撕裂厚重乌云的闪电！

**排排队，就不翻翻**——船只有序管理，统一调度，避免混乱倾覆！

**水凶，引走，小沟沟**——疏导洪水，分流入泄洪渠（小沟沟）！

**没家家，人一起搭棚棚住**——集中安置流民，自己搭建临时住所，以此换粮！

**糕糕、分分**——公平分发赈灾粮食，但也不免费给，要干活！

南烁猛地睁开眼，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低头，看向怀里那个正仰着小脸、眼神懵懂清澈的小儿子。允堂被父皇突然锐利的眼神看得有些茫然，小嘴微张着，停止了嘀咕。

“哈哈哈哈！”南烁突然爆发出一阵洪亮的、多日未闻的大笑！他猛地将允堂高高举了起来，小家伙吓得短促地“呀”了一声，随即又被父皇脸上那从未见过的、灿烂至极的笑容感染，也跟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小手在空中挥舞。

大臣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惶恐地看着皇帝抱着小皇子在龙椅上开怀大笑。

南烁将允堂重新紧紧抱在怀里，用力地在他柔软的发顶上亲了一口，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好！好一个水引！朕的堂堂。”

他目光如炬，扫过下面呆若木鸡的大臣，朗声道“诸卿不必再议！办法，朕已经有了！”他指着允堂，语气斩钉截铁，“即刻拟旨！”

“其一，命水师衙门统一调度所有可用船只，无论官船民船，按大小、载重登记造册，有序排班，专司赈粮运输与灾民转移！敢有混乱争抢、哄抬运价者，严惩不贷！”

“其二，着工部侍郎李岩，即刻带人勘察，选定泄洪路径，征调民夫，不惜一切代价，三日内，给朕开凿出三条泄洪沟渠，将诰京城及上游积水，引入废弃河道和低洼荒地！毁田毁屋，事后加倍补偿！阻挠者，以谋逆论处！”

“其三，命京兆尹王崇，协同户部，于城外高地，速建大型安置营！统一让难民搭建窝棚，分区管理，集中安置所有涌入的灾民！所需木料、布匹，由官仓及城内富户征调！务必确保不漏一人，不冻饿一人！”

“其四，开诰京所有官仓、义仓！户部尚书赵廉亲自坐镇，每日按人丁定工额发放赈粮，确保老弱妇孺优先！朕会派人巡查，发现克扣、分配不公者，立斩！”

南烁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将允堂破碎的童言转化成了切实可行的政令，每一条都直指要害！他最后重重一拍御案，震得笔架晃动。

“旨意即刻下达！各部协同，下午必须动起来！延误者，提头来见！”

大臣们被这一连串雷霆万钧的指令震得回不过神，但仔细一品，陛下所言，条条切中肯綮，虽手段强硬，却正是解决当前死局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他们看向皇帝怀里那个一脸懵懂、正用小手好奇地去摸父皇下巴上胡茬的小皇子。

“臣……遵旨！”户部尚书赵廉率先反应过来，激动得声音发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臣遵旨！”工部侍郎李岩和京兆尹王崇也连忙跪倒领命。

南烁看着大臣们领命退下，去紧急执行方略，脸上的笑意久久未散。他低头，看着怀里懵懂不知的小儿子，用下巴蹭了蹭他柔软的额发，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和与骄傲。

“好儿子，你可真是父皇的……及时雨啊。”他抱着允堂，走到窗边。南烁紧锁多日的眉头，终于第一次真正地舒展开来。

允堂靠在父皇温暖的怀抱里，看着窗外的阴天。小脑袋里还在想着他的小船和小沟沟。父皇今天抱他抱得好紧，笑得也好开心。他伸出小手，指向窗外迷蒙的天空，小声地、再次宣告他的心愿。

“堂堂…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