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师团的叛逆者 第46章 蛇信余烬

野田大尉的指挥刀“哐”地拍在弹药箱搭成的简易桌面上，震得半杯冷掉的茶水晃了出来。“佐佐木雄二！”他盯着刚刚“归队”的下属，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混杂着恼怒和探究的锐利，“吉村那浑蛋像疯狗一样咬着联队不放，你倒好，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就送他一份‘大礼’？特高课倒卖军饷？亏你想得出来！”

佐佐木雄二站得笔直，军服下摆还沾着路上的泥灰。他迎着联队长审视的目光，没有躲闪：“报告联队长，我只是提供了‘可能性’。是田中副联队长和诸位军官相信了这种可能性，也是特高课平日里跋扈太过，失了人心。”他顿了顿，声音平稳，“至于吉村少佐……他的‘意外’撤离，对稳定联队情绪至关重要。”

野田盯着他看了足有十秒，才缓缓收回目光，哼了一声：“大阪人的舌头，比辎重队的骡子还会拐弯。”他端起那半杯凉茶一饮而尽，抹了把嘴，“算你小子命大，也……算帮了联队一把。滚回你的小队去！记住，你现在还在‘观察期’，夹紧尾巴做人！再有半点风吹草动，宪兵队的牢饭管够！”

“是！联队长！”佐佐木敬礼，转身退出这间由农舍改成的临时联队部。门外阳光刺眼，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汗水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复杂气味。他回来了，以“被游击队俘获后英勇逃脱并带回重要情报”的“英雄”身份，回到了大阪第四联队这口沸腾的大锅里。野田的警告犹在耳边，但佐佐木心里清楚，这次冒险回来，是为了更深的漩涡。

他的小队驻扎在营地边缘，几顶破旧的帐篷挤在一起。看到他出现，原本懒散歪坐的几个老兵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哄笑。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英雄’回来了嘛！”军曹山田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听说你被‘土八路’抓去当压寨夫人了？滋味如何？”

“滚蛋！”另一个老兵藤原笑骂着，扔过来半块硬得像砖头的压缩饼干，“没缺胳膊少腿算你命大！赶紧说说，咋跑出来的？真偷了情报？”

佐佐木接过饼干，顺势坐在弹药箱上，脸上堆起大阪商贩子弟特有的那种油滑又带点无奈的笑：“别提了，晦气！被一伙拿梭镖地围了，关在耗子洞里啃了半个月红薯。趁他们跟另一伙人干仗，看守打瞌睡才溜出来。情报？屁！就几张破纸，糊弄鬼呢。”他三言两语，把自己包装成一个侥幸逃脱的倒霉蛋，巧妙地淡化“英雄”光环，又给“情报”找了个合理的、不起眼的来源。

“嘁！”山田嗤之以鼻，“我就说嘛！不过你小子命是真硬。”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回来得正好，联队要开拔了，去合肥方向。听说那边……油水足。”

佐佐木心中一动。合肥方向？这意味着暂时远离武汉那个巨大的绞肉机。他面上不动声色：“油水？联队长刚训完话，风头紧着呢。特高课那帮狗才刚被撵跑，指不定在哪憋着坏。”

“怕个鸟！”藤原满不在乎，“天塌下来有大阪的商贩顶着！规矩？规矩就是用来变通的！老路子，懂？”

佐佐木当然懂。这“老路子”，就是大阪第四联队赖以生存的“潜规则”——倒卖军需，互通有无。在天津倒卖过弹药给二十九军，在徐州私下交易缴获的德械装备，甚至在台儿庄外围故意点篝火放跑李宗仁的部队，都是这条“老路子”的体现。它无关立场，只关乎生存和利益。对佐佐木而言，这条灰色地带，正是他能在日军体制内周旋、甚至暗中施加影响的缝隙。

几天后，部队果然开拔，沿着被炮火犁过数遍的土路向合肥方向移动。行军枯燥而疲惫，沿途所见皆是疮痍。废弃的村庄，焦黑的田野，偶尔能看见野狗撕咬着辨不清原貌的东西。佐佐木沉默地走着，口袋里的那块钨矿砂沉甸甸的，冰凉地贴着大腿。这是他在徐州会战后，从士兵私下交易的战利品中发现的，一直留着。钨，制造枪炮的命脉。他知道这东西的价值，更清楚它流落到哪里才能真正发挥作用。

傍晚扎营，营地照例一片混乱。士兵们忙着挖灶生火，抱怨着伙食。佐佐木被山田叫去辎重队帮忙“清点物资”。所谓清点，就是趁着夜色，把一些“损耗”过大的罐头、布匹、甚至药品，悄悄转移到几个裹着油布的箩筐里。不久，几个当地打扮、眼神精明的汉子便摸到营地边缘，用银元或当地特产（有时甚至是情报）换走了这些“损耗品”。交易在黑暗中快速完成，彼此心照不宣。佐佐木冷眼旁观，甚至“帮忙”遮掩了一下宪兵巡逻队的视线。他需要维持这种“参与感”，这是他在联队内部的保护色。

然而，平静很快被打破。联队刚在合肥外围建立新的防区没几天，野田联队长就阴沉着脸召集全体军官开会。会议室里多了一个生面孔——一个戴着金丝眼镜、肩章显示来自方面军司令部的年轻参谋，名叫伊藤。

“诸君，”野田的声音压抑着怒火，“伊藤少尉奉方面军命令，担任本联队作战观察员。他的职责是——确保联队严格执行作战命令，杜绝任何‘消极避战’、‘阳奉阴违’的行为！”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在场军官，尤其在佐佐木脸上停留了一瞬。

伊藤少尉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冰冷，带着一种东京精英惯有的居高临下：“鄙人伊藤清志，奉命前来学习诸君的实战经验。希望诸君能摒弃地域陋习，展现帝**人真正的武勇与忠诚。”他刻意加重了“地域陋习”几个字，目光扫过大阪籍军官时毫不掩饰的鄙夷。

压力瞬间降临。伊藤像个幽灵，出现在操练场、伙房、甚至士兵们私下交易的角落。他一丝不苟地记录着一切，野田联队长也一改之前对“大阪特色”的默许甚至纵容，开始频繁训话，强调军纪。佐佐木感到自己刚刚找回的立足点又开始松动。这个伊藤，是比吉村更危险的对手，他代表的是军国机器最冷酷无情的那一面，目的就是要掐死大阪第四联队赖以生存的那点“市井智慧”。

没过多久，作战命令下达了。联队被派往台儿庄外围的一处关键隘口，任务是在侧翼构筑阵地，阻击一支试图增援台儿庄核心战场的中国部队。命令措辞严厉，要求“不惜一切代价，死守阵地”。

“死守？”山田军曹看着地图上那个光秃秃的山头，啐了一口，“这地方连个像样的工事都没有！上面那群坐办公室的混蛋，就知道让我们去填坑！”

抱怨归抱怨，部队还是开到了指定位置。光秃秃的山坡上，士兵们挥汗如雨地挖掘散兵坑和简易战壕。伊藤少尉如同监工，背着手在阵地上巡视，不时用挑剔的目光看着士兵们的动作，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他尤其关注佐佐木所在的小队。

“佐佐木军曹，”伊藤走到正在挖战壕的佐佐木身边，声音不大却充满压迫感，“我注意到你的士兵动作迟缓，士气似乎不高。作为军官，你负有提振士气、严格执行命令的责任。”他指了指山坡下隐约可见的、被炮火笼罩的台儿庄方向，“那里，帝国的勇士们正在浴血奋战！我们这里，就是保障他们胜利的关键！你明白吗？”

“明白，少尉！”佐佐木立正回答，心里却在飞快盘算。死守这个无险可守的阵地，无异于让整个小队送死。必须想办法！

夜幕降临。寒风呼啸着刮过光秃秃的山顶，冻得士兵们瑟瑟发抖。按照伊藤的严令，为了“保持警惕和隐蔽”，不准生火取暖。士兵们只能蜷缩在冰冷的战壕里，低声咒骂着。佐佐木裹紧单薄的军大衣，望着山下。远处台儿庄方向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枪炮声隐隐传来。而在他们阵地前方的黑暗中，就是即将到来的中国援军必经之路。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佐佐木脑中成型。他悄悄叫来老兵藤原，塞给他一小块咸肉干（这也是“损耗品”换来的），低声吩咐了几句。藤原先是愕然，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狡黠，点点头，猫着腰消失在战壕的阴影里。

没过多久，阵地左翼靠近山脊线的位置，突然冒起几缕细微但清晰可见的青烟，在寒冷的夜空中袅袅上升。紧接着，一股混合着焦糊和甜香的奇特味道顺风飘了过来——烤红薯的味道！

“八嘎！谁在生火？”伊藤少尉的怒吼立刻响起，他气急败坏地从观察哨冲出来。

几乎同时，山下远处，几道雪亮的探照灯光柱猛地扫射过来，瞬间锁定了那几缕青烟升起的位置！紧接着，沉闷的迫击炮发射声划破夜空！

“隐蔽——！”佐佐木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炮弹带着刺耳的呼啸声落下，在阵地左翼轰然炸开！泥土碎石飞溅，几个倒霉的士兵被气浪掀翻。整个阵地瞬间乱成一团。伊藤少尉狼狈地趴在地上，眼镜都摔掉了，惊怒交加地吼着：“敌袭！准备战斗！炮兵！呼叫炮兵支援！”

然而，山下中**队的迫击炮火异常精准，似乎就是冲着那暴露的位置来的。几轮急促射后，炮火开始延伸，但阵地左翼的“火力点”显然已经暴露并遭到了重点“照顾”。混乱中，佐佐木看到藤原从烟尘中爬回来，对他眨了眨眼。

山下，原本应该直扑他们阵地的中国援军部队，在遭到突然但猛烈的炮火“阻击”后，明显改变了行进路线。探照灯光柱和枪炮声开始向远离佐佐木他们阵地的右翼移动。

“少尉！敌人……敌人好像转向了！朝右翼去了！”一个士兵惊恐地报告。

伊藤少尉狼狈地捡起摔裂的眼镜戴上，看着山下明显偏离他们防区的交火点，脸色铁青。他猛地转向佐佐木，眼中燃烧着怒火和极度的怀疑：“佐佐木军曹！这暴露的火光是怎么回事？”

佐佐木一脸“惊魂未定”和“无辜”：“报告少尉！可能是……可能是哪个混蛋实在冻得受不了，偷偷烤东西吃！或者……或者是流弹引燃了枯草？这该死的风……”

伊藤死死地盯着佐佐木，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但佐佐木的表情管理得滴水不漏，只有“后怕”和“对违纪士兵的愤怒”。最终，伊藤只能狠狠地一拳砸在战壕壁上，咬牙切齿地命令：“加固阵地！严防敌人迂回！”他心中充满了挫败感。阵地守住了，命令“完成”了，但整个过程充满了诡异，而他最怀疑的对象，偏偏在混乱中表现得无懈可击，甚至还“及时”发现了“敌情”。

战斗在右翼激烈地进行着，枪炮声响了一夜。佐佐木所在的小队阵地，除了最初那几发精准的迫击炮弹，再没有遭到实质性的进攻。士兵们躲在战壕里，听着远处的厮杀，暗自庆幸捡回一条命。佐佐木靠在冰冷的泥土壁上，疲惫地闭上眼。口袋里的钨矿砂硌着他，冰凉而坚硬。他再一次利用了联队的“潜规则”和战场混乱，保全了手下这些同样被卷入战争机器的普通士兵。代价是，伊藤那双如同毒蛇般的眼睛，已经牢牢锁定了他。他知道，与这个东京精英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那块小小的钨矿砂，似乎也在无声地提醒他，他选择的这条钢丝，只会越走越窄，越走越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