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师团的叛逆者 第161章 煎熬与回响

情报送出后的日子，像在滚油里煎熬。佐佐木雄二维持着库区表面那层死水般的“秩序”，内心的弦却绷到了极限。每一次库区外隐约传来的炮声，每一次远处地平线腾起的硝烟，都让他心头猛跳。鸡公岭那边有动静了吗？那份藏于废铁中的火种，是否真的点燃了复仇的烈焰？还是悄无声息地熄灭在冰冷的山坳里？抑或更糟——已被察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悄然向“貔貅库”收拢？

库区的士兵们依旧麻木地重复着每日的劳作。拆解废铁的敲打声、搬运弹药的号子声、巡逻队沉重的脚步声，交织成一曲压抑的哀歌。岛田军曹的肩伤在潮湿的环境里似乎总不见好，动作带着迟滞的僵硬，但他依然沉默地履行着职责，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中村大尉则彻底成了酒窖里的幽灵，只有在需要他盖章或签字时，才会被雄二用冰冷的眼神和更冰冷的现实——“藤田少佐的最新指令”“稽查组随时可能再来”——从酒精的泥潭里短暂地拖出来。他的眼神浑浊，签字的手抖得厉害，签完就立刻缩回他那弥漫着劣质酒气的房间里，仿佛外面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藤田少佐的信件如期而至，措辞比以往更加急切，字里行间透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再生工坊’模式收效显着，望再接再厉！‘效能报告’需持续深化，体现‘废料转化率’、‘人力优化配置’等创新点！另，后方对‘特种工程备料’（指高强度钢板、传动轴等）需求激增，务必保障供应稳定，额度提升百分之五十！此乃‘大东亚共荣’之急需，雄二兵长，切莫懈怠！”信中附着一张新的“合理损耗”清单，数额令人心惊。雄二看着这张纸，感觉它像一张催命符。藤田的胃口，已被他亲手喂成了饕餮巨兽，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包括他们所有人的性命。

雄二面无表情地将信收起，心中冷笑。“大东亚共荣”？不过是豺狼分食的遮羞布。他必须找到更多的“废铁”，满足藤田的索求，同时，更要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条走私通道的“安全”。每一次交易，都如同在剃刀边缘行走。

煎熬的第三天傍晚，库区例行巡逻的士兵比预定时间晚了近一个小时才返回。带队的伍长脸色发白，脚步匆匆，直接找到了正在“再生工坊”角落检查一堆刚拆下的齿轮的雄二。

“曹长！”伍长压低声音，气息有些不稳，“刚才……我们在西边山头巡逻时，看到鸡公岭方向……火光冲天！枪声、爆炸声……响了好一阵子！动静很大！好像……好像是池田中队的方向！”

雄二的心猛地一沉，握在齿轮上的手指瞬间收紧，冰凉的金属硌得指骨生疼。面上却纹丝不动，只抬眼冷冷地扫了伍长一下：“你看清楚了？确定是池田中队的位置？”

“是！方向没错！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枪声很密，还有迫击炮的声音……后来，后来就渐渐弱下去了……”伍长咽了口唾沫，脸上带着惊疑和后怕。

“知道了。”雄二松开齿轮，声音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可能是游击队袭扰，也可能是我们自己部队的演习。不要大惊小怪，更不准在士兵中散播恐慌。管好你的嘴和你的人，当做什么都没看见。明白吗？”

“是！明白！”伍长如蒙大赦，连忙敬礼，带着巡逻队匆匆离开，生怕走慢一步就被卷进什么可怕的事情里。

雄二站在原地，背对着工棚里仍在机械劳作的士兵们。夕阳的余晖穿过雨棚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斑。他强迫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稳，但胸腔里那颗心，却如同擂鼓般撞击着肋骨。鸡公岭！池田中队！那份情报……真的被接收了！而且行动如此之快，如此之迅猛！他几乎能想象出，在夜色掩护下，熟悉地形的游击队员如何如鬼魅般穿过那片被标注为漏洞的侧翼树林，如何精准地扑向日军的火力点和指挥所，如何将疲惫不堪、弹药不足的日军杀得措手不及！那冲天的火光，那密集的枪炮声，是复仇的烈焰在燃烧！

一股混杂着巨大快意和更巨大恐惧的洪流，瞬间席卷了他。快意的是，他投出的火种终于烧到了敌人身上，为山下、小野，为千千万万死难的同胞，为这片被蹂躏的土地，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恐惧的是，动静太大了！这么大的袭击事件，必然惊动上层！华中派遣军司令部、甚至更高级别的部门，一定会彻查！袭击者是如何获得如此精准的情报？他们是如何绕过防线渗透进来的？池田中队的防御部署图……那份差点被当作废纸处理掉的文件……会不会被联想到？

冷汗，无声无息地浸湿了雄二的内衣。他仿佛已经看到宪兵队凶狠的眼神，看到刑讯室里冰冷的刑具，看到整个“貔貅库”被连根拔起，所有人被送上军事法庭，在“通敌”的罪名下被处决！藤田的贪婪、中村的懦弱、士兵的麻木、森下的把柄……所有这一切，都将成为将他们钉死的铁证！那条他苦心经营、用来输送药品和物资的脆弱通道，也将彻底暴露，灰飞烟灭！

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也必须立刻行动！

接下来的两天，库区气氛异常诡异。表面依旧是死水微澜，但无形的压力如同低气压云层，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关于鸡公岭袭击的消息，虽然伍长被严令封口，但零星的风声还是像阴冷的穿堂风，在士兵宿舍的角落、在食堂的饭桌下悄悄流传。“池田中队被打残了……”“听说死了不少军官……”“游击队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连机枪阵地都摸准了……”这些窃窃私语如同毒虫，噬咬着士兵们本就脆弱的神经，恐慌在无声中蔓延。

岛田军曹变得更加沉默，眼神里除了麻木，还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他负责“再生工坊”，而那份致命的情报，正是从运来拆解的卡车残骸中被发现的！虽然雄二处理得干净，但他本能地感到一种灭顶之灾的临近。中村大尉则彻底失联，房门紧锁，任凭外面天翻地覆，他只求醉生梦死。

第三天清晨，预料中的风暴终于降临。两辆插着华中派遣军司令部直属宪兵队旗帜的边三轮摩托车，卷着滚滚烟尘，如秃鹫般扑到了“貔貅库”的大门前。带队的是个面色冷硬如铁、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宪兵大尉，名叫黑木。他带来的几名宪兵，个个表情肃杀，腰间挎着南部手枪，皮靴踩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中村大尉被士兵从酒臭熏天的房间里拖出来时，脸色惨白如纸，双腿抖得几乎站不住。面对黑木大尉威严的盘问和冰冷的眼神，他语无伦次，只会反复念叨：“不……不知道……不是我……库区……库区一直是佐佐木兵长在管……”

黑木大尉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刺刀，瞬间钉在了被紧急召来的佐佐木雄二身上。库区死寂，所有士兵都屏住了呼吸，连敲打废铁的声音都消失了。

“你就是实际管理者，佐佐木雄二？”黑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鸡公岭池田中队遇袭事件，损失惨重！袭击者情报精准，行动迅速！我们怀疑，有内部泄密！或者，有物资通过某些渠道，流向了敌人！特别是武器弹药、金属材料！”他的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废铁”和远处弹药库厚重的铁门，“‘貔貅库’作为重要后勤节点，是重点排查对象！从现在起，接受全面调查！所有账册、所有物资、所有人员，都要重新审核！尤其是近期所有出入库记录、损耗记录、‘废品’处理去向！任何疑点，绝不放过！”

森下军医站在医务室门口，脸色比中村好不了多少，手指紧紧抠着门框。小林“殉职”的谎言、盘尼西林的非法使用……任何一项被深挖出来，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雄二的心跳如重锤擂鼓，但脸上却迅速切换成一种下级面对上级严厉审查时特有的、混杂着敬畏、紧张和一丝委屈的表情。他挺直腰板，重重顿首：“是！黑木大尉！‘貔貅库’全体人员，一定全力配合调查！请允许卑职立刻整理相关记录！”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经过精心“修饰”的账册、损耗报告、特别是藤田少佐高度赞扬的《“貔貅库”物资管理效能提升专项报告》以及“再生工坊”的“废料转化”记录，全部呈送到黑木大尉面前。同时，他命令岛田，立刻带宪兵去查看库区的“废品坟场”——那里堆积着如山般的、真正锈蚀报废无法使用的弹药和装备残骸，散发着刺鼻的金属腐烂气味。

“报告大尉！”雄二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基层人员特有的、被误解的急切辩解，“库区管理，一直秉承藤田少佐的指导方针，以‘安全’和‘效能’为最高准则！所有物资出入，皆有据可查！所有损耗，皆按规程登记，并努力探索回收再利用途径！‘再生工坊’正是基于此理念建立，旨在变废为宝，为圣战节约资源！您看到的这些报废品（他指着废品坟场），都是经过严格鉴定，确认无法修复或使用的，按规定应集中销毁！之前池田少佐的稽查组也曾核查过，对我们的‘改进措施’是认可的！至于武器弹药外流……”他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带着后怕的神情，“库区守卫森严，所有弹药出库皆有严格手续和督战队核查！绝无可能！请大尉明察！卑职愿以性命担保库区账目与实物的绝对一致！”

他巧妙地引导着黑木的注意力：用详尽的、表面无懈可击的报告和流程，展示“规范”；用堆积如山的真正废品，证明“损耗”的“真实性”和“再生工坊”的“必要性”；用藤田和池田（之前的稽查官）的“认可”，增加可信度；最后，用“督战队核查”和“性命担保”的激烈表态，将弹药外流的嫌疑强行撇开。

黑木大尉面无表情地翻阅着雄二呈上的报告，又亲自去弹药库抽检了几处，核对账册上的数字。数字严丝合缝。他又走到“废品坟场”，看着那些锈迹斑斑、扭曲变形、散发着**气息的金属垃圾堆，眉头紧锁。雄二适时地补充：“这些报废品，按规定应定期销毁。但近期转运力量不足，暂时堆积于此。这也是损耗控制的一个难点，我们已在报告中向藤田少佐说明。”

黑木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过雄二的脸，似乎想从这张看似坦诚又带着下级军官特有惶恐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破绽。雄二坦然迎接着他的审视，眼神里只有对上级审查的敬畏和对“污名”的急切澄清。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宪兵们仔细检查了库区各个角落，盘问了几名士兵，得到的回答都是千篇一律的麻木和恐惧，问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最终，黑木大尉合上了最后一本账册。他显然没有找到直接证据能将鸡公岭的袭击与“貔貅库”联系起来。账目表面清晰，流程看似规范，废品堆积如山似乎也“合理”。至于那份情报……更像是池田中队自己疏忽导致的战场遗失，与这个后方仓库似乎扯不上直接关系。虽然直觉告诉他这个库区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气氛，但缺乏实证。

“损耗控制，仍需加强！尤其是这些待销毁的废品，必须尽快处理，避免隐患！”黑木大尉最终冷冷地丢下一句，算是对此次调查的结论。“我会将核查情况如实上报。你们，好自为之！”

宪兵队的摩托车再次掀起烟尘，绝尘而去。直到那烟尘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库区凝固的空气才仿佛“嗡”的一声重新开始流动。士兵们瘫软下来，中村大尉直接一屁股坐倒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岛田靠在工棚的柱子上，大口喘着粗气。森下军医虚脱般地关上了医务室的门。

雄二站在原地，背对着众人，望着宪兵离去的方向。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他赢了这一局，用精心编织的谎言和堆积如山的废铁，暂时挡住了灭顶之灾。但那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恐惧，以及更深重的、对未来不确定性的忧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胜利的短暂快意。藤田的索求像悬在头顶的利剑，士兵们的精神状态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而这一次侥幸过关，下一次呢？那份情报带来的回响，绝不会就此平息。

就在这时，医务室的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森下军医苍白的脸探了出来，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和一种新的、更深的焦虑。他对着雄二的方向，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用口型急切地示意着：“药……磺胺……快没了！很急！重伤员等不了！”

新的危机，如同库区上空再次积聚的铅灰色阴云，沉甸甸地压了下来。雄二深吸了一口带着铁锈和硝烟味道的空气，转过身，脸上所有的情绪都已收敛，只剩下如深潭般的平静。他对着森下，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