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师团的叛逆者 第106章 油桶与绞索

藤田弘少佐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穿透马厩污浊的空气，牢牢钉在佐佐木雄二的背上。雄二正弯着腰，费力地用一把硬毛刷刮刷着一匹高大顿河马后蹄上干结的泥块和粪便，浓烈的气味蒸腾上来，混合着汗水，让他几乎窒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藤田的视线，以及那视线里蕴含的审视、警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中村步步紧逼的烦躁。

藤田没有停留太久，例行公事般的“视察”很快结束。沉重的军靴声远去，马厩里压抑的气氛却并未消散。木村军曹长对着藤田消失的方向深深鞠躬，转过身时，脸上谄媚的笑容瞬间被凶狠取代，他几步冲到雄二面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雄二脸上：“废物！刷个蹄子都磨磨蹭蹭！没看到少佐阁下亲自来检查吗？要是让马染了蹄疫，老子扒了你的皮！去！把西厩的粪水沟给我通干净！通不完别想吃饭！”

雄二沉默地放下刷子，拿起沉重的铁钩和长柄勺，走向气味更加浓烈刺鼻的西厩粪水沟。藤田的“视察”像一阵寒风，提醒他冷藏并非安全，只要中村还在，藤田的“回护”就随时可能变成抛弃。他必须尽快确认码头交易的结果，以及原田的安危。

时间在恶臭和重体力劳动中缓慢流逝。每一铲粘稠的粪水，每一次弯腰，都像是酷刑。直到傍晚收工的哨声响起，雄二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回到破板房，才看到角落里多了一样东西——一个崭新的、容量约半加仑的、空荡荡的煤油桶。

桶是空的，里外都擦拭得干干净净，一丝油星也无。但桶壁上，靠近提手内侧的位置，被人用尖锐的利器，刻下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俄文字母和一个数字：

**“П”**

雄二的心脏猛地一跳！П（pe），在俄语字母表里排第17位。17？是某种确认信号？还是……新的指示？桶是空的，意味着伊万诺夫的人取走了里面的“柴火”（盘尼西林），并留下了这个印记。这是交易成功的信号！至少，药品被安全取走了！

一丝微弱的希望刚升起，立刻被更深的忧虑压了下去。桶是原田送去的，现在桶回来了，原田呢？为什么不是原田亲自送来？或者留下更明确的信息？这个孤零零的“П”字，更像是一个冰冷的回执，而非安心的确认。

整整一夜，原田没有出现。第二天，马厩的苦役依旧，木村的呵斥变本加厉。雄二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中村那张枯井般的脸，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盘旋。原田的失踪，九成九与特高课有关！

第三天中午，雄二正费力地将沉重的草料袋扛上肩头，木村军曹长叼着烟卷，晃晃悠悠地走过来，脸上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古怪表情。

“喂，佐佐木，”木村喷出一口烟，用下巴指了指马厩门口的方向，“你那个仓库的跟屁虫，叫原田的小子，被特高课请去‘喝茶’了。啧啧，听说进去的时候腿都软了，是被拖进去的。”

尽管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证实，雄二还是感觉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他扛着草料袋的手猛地攥紧，粗糙的麻袋纤维勒进掌心的伤口，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强迫自己低下头，继续迈步，声音嘶哑地应了一声：“哦。”

木村似乎很满意雄二的反应，嘿嘿笑了两声：“中村课长那地方……可不是人待的。那小子细皮嫩肉的，不知道能撑几天？要是乱咬起来……”他意味深长地瞥了雄二一眼，没再说下去，背着手溜达开了。

木村的话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雄二的神经。原田在特高课的刑讯室里！恐惧会摧毁他，酷刑会摧毁他！他会不会把自己供出来？供出煤油桶？供出码头13号泊位？甚至……供出伊万诺夫？中村正等着原田崩溃，好拿到撕碎他的铁证！

危机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随时可能落下！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下午，就在雄二清理完马厩，精疲力竭地靠在草料堆上喘息时，一个传令兵跑了过来。

“佐佐木军曹！藤田少佐命令，立刻去后勤处仓库办公室见他！”

雄二的心猛地一沉。藤田这个时候找他？是因为原田被抓，要撇清关系？还是要赶在中村拿到口供前“处理”掉他这个麻烦？

他不敢怠慢，拖着疲惫的身体，跟着传令兵离开气味熏天的马厩，走向相对“干净”的后勤区。路上，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藤田是商人，利益至上。只要自己还有“价值”，就还有周旋的余地。

仓库办公室里，藤田弘少佐正背对着门口，看着窗外。听到雄二进来的声音，他才缓缓转过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脸上没有任何温和的假象，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压抑的怒意。

“佐佐木君，”藤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重的压力，“你那位仓库的‘朋友’，原田正一，现在在特高课的中村课长那里‘协助调查’。”他刻意加重了“协助调查”四个字。

“卑职……听说了。”雄二深深低头，声音嘶哑。

“听说？”藤田冷笑一声，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被抓？中村课长手里，似乎拿到了点有趣的东西。一张……被烧掉一半的纸条？上面好像有些模糊的字迹，和一个……数字？”他盯着雄二，目光如炬。

雄二的心脏瞬间停跳！半张纸条？数字？是柳芭传递的那张俄文纸条，还是原田慌乱中没能彻底销毁的什么？中村果然拿到了东西！虽然只有一半，但这足以成为绞索的开端！

“卑职……不知。”雄二咬紧牙关，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原田在仓库工作，接触的废纸杂物很多……”

“不知？”藤田猛地一拍桌子，震得墨水瓶都跳了起来！“佐佐木雄二！收起你那套鬼话！中村咬住你不放，现在又抓了原田！他手里有了东西！虽然只有一半，但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风暴要来了！特高课不会满足于只抓一个小兵！他们的目标是你！是我！是整个后勤处！”他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逼视着雄二，“告诉我，那半张纸条上，到底是什么？那个数字，又是什么？”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藤田的呼吸粗重，显然被中村的步步紧逼逼到了墙角。他需要知道底牌，才能决定是保还是弃。

雄二的大脑在疯狂运转。否认到底？藤田不会信，只会更快地抛弃他。半真半假？风险巨大。但眼下，似乎只有险中求生一途。

“报告少佐！”雄二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混杂着恐惧、挣扎和一种豁出去的决绝，“纸条……原田确实给过我一张纸条！但……但那是我让他帮忙弄点私人物品的字条！上面写的是……是让他帮我从仓库弄点……弄点擦枪油！那个数字……数字是仓库油料库的货位号！我怕他弄错地方！”他临时编造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将纸条内容指向士兵间常见的倒卖小物资，而非通敌。

“擦枪油？货位号？”藤田狐疑地盯着他，显然并不完全相信，“那为什么烧掉一半？为什么原田被抓时那么害怕？”

“因为……因为那是违反规定的！”雄二的声音带着被揭穿的羞愧和恐惧，“仓库油料管制很严！原田胆子小，怕被发现……所以……所以想销毁证据……没想到被特高课撞见……”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像一个偷鸡摸狗被抓现行的倒霉蛋。

藤田死死盯着雄二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哪怕一丝撒谎的痕迹。雄二毫不退缩地迎着他的目光，额角渗出冷汗，呼吸急促，将一个因小错即将酿成大祸的军曹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藤田缓缓坐回椅子，脸上的怒意稍减，但目光依旧冰冷。“哼，愚蠢！为了一点擦枪油！”他冷哼一声，语气带着鄙夷，但似乎暂时接受了这个解释——至少，这比通敌要好处理得多。“中村可不会管你是偷油还是偷金子！落在他手里，小事也能变成天大的事！”

雄二心中稍定，但不敢放松。

“听着，佐佐木，”藤田手指敲击着桌面，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原田那边，我会想办法去‘疏通’一下。他只要咬死是偷点擦枪油，最多关禁闭、挨鞭子，不至于送命。但前提是，你这里不能再出任何差错！更不能让中村抓住新的把柄！”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眼下就有件事，需要你去‘处理’。”

藤田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文件，扔到桌上。“丙区爆炸后，清理出一批彻底报废、无法修复的步枪和零件。联队本部命令，作为‘废铁’处理掉，腾出空间。按‘惯例’，交给‘远东废金属公司’。”他刻意强调了“惯例”两个字，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着雄二。

雄二瞬间明白了。藤田这是在给他任务，也是在给他机会，更是用一条新的绳索套住他——让他再次去和伊万诺夫交易！用这些报废的枪支，换取藤田想要的利益（很可能是硬通货或者紧俏物资）。这既是利用，也是测试，更是将他和自己更深地捆绑在一起。如果雄二拒绝，或者搞砸了，藤田随时可以把他抛给中村。如果他接受并顺利完成，藤田就会继续“保”他，至少暂时如此。

“嗨依！卑职明白！”雄二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挺直身体应道，“卑职一定妥善处理！按‘惯例’办！”他强调了“惯例”，表明自己懂规矩。

“很好。”藤田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笑意，“清单在这里。东西在丙区临时堆放点（远离爆炸核心区）。给你两天时间，‘清理’干净。瓦西里那边……你知道怎么做。”他挥了挥手，示意雄二可以走了。

雄二拿起清单，敬礼，转身离开办公室。门关上的瞬间，他后背的冷汗才唰地一下冒出来。藤田的“疏通”能保住原田的命吗？中村会相信“偷擦枪油”这种拙劣的借口吗？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刻完成这笔新的“废铁”交易，用行动向藤田证明自己的“价值”和“可控”。

他快步走向丙区临时堆放点。这里远离废墟，相对安全。一堆锈迹斑斑、枪管扭曲甚至断裂的三八式步枪和零件散乱地堆放着，散发着铁锈和机油的味道。雄二拿起清单，开始逐一清点核对。动作看似专注，实则心神紧绷，警惕着任何可能的监视。

清点到一半时，他的目光被角落里几支状态稍好、但明显缺少关键零件（如撞针、枪机）的步枪吸引了。他走过去，随手拿起一支检查。就在他手指无意间抹过枪托底部一个不起眼的凹槽时，指尖触到了一小片异常光滑、油腻的东西。

不是枪油。枪油是粘稠的。这个……更滑，带着一股淡淡的、奇特的松脂混合着…某种动物油脂的气味？而且颜色深褐，像是……某种特殊的保护油？

雄二心中一动，装作查看枪身，迅速用指甲刮下一点那深褐色的油脂，凑到鼻尖闻了闻。没错，松脂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腥膻油脂味，非常独特，绝非日军制式保养油。这味道……他似乎在伊万诺夫保镖瓦西里身上闻到过！那是白俄流亡者喜欢用的一种自制枪油，据说能防冻防锈，原料里有松脂和……熊脂？

这支报废的步枪，近期被涂过这种特殊的油脂？是谁？为什么？

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进雄二的脑海——陷阱！藤田的陷阱？还是中村的？或者……那个“7号”？

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整个堆放点和周围的阴影。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丝风都带着杀机。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后勤杂役服、推着空板车的身影，慢悠悠地从堆放点旁边的通道经过。那人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在即将拐弯消失的瞬间，那人似乎无意间抬手挠了挠后颈，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内侧一个极其模糊的、似乎是烫伤留下的旧疤痕。

疤痕的形状……像是一个歪扭的数字——“7”！

雄二的瞳孔骤然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