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师团的叛逆者 第56章 寒铁溯流

“蛟龙丸”引擎的嘶吼盖过了长江的呜咽，黑烟从烟囱里断断续续地喷出，如同这艘破旧小艇疲惫的喘息。佐佐木雄二（铃木一郎）蜷缩在狭窄闷热的轮机舱里，耳朵里灌满了金属摩擦和活塞往复的噪音，机油和劣质柴油燃烧的混合气味浓得化不开。他手上沾满油污，熟练地调整着阀门，目光却透过舱壁上唯一一扇布满污垢的圆形观察窗，投向外面浑浊翻涌的江水和两岸飞速掠过的、被战火蹂躏得满目疮痍的景色。石首、沙市……一个个在军事地图上冰冷的地名，在现实中是断壁残垣、焦黑的田野和死寂的村庄。

小岛准尉的吼叫声时不时从驾驶舱传来，粗暴地穿透机器的轰鸣，催促着航速或者咒骂着糟糕的水道。吉田，那个矮胖的轮机兵，大部分时间都缩在角落里，眼神呆滞，只有在佐佐木明确指令时才会迟钝地动一下。佐佐木成了这艘船轮机系统事实上的掌控者，他必须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蛟龙丸”这口气，既不能让它彻底趴窝引来小岛的雷霆之怒，也不能让它跑得太顺畅而承担更危险的任务——比如深入游击队活跃的支流河道扫荡。

他们的任务琐碎而危险：运送少量兵员、传递命令、拖曳损坏的小型船只，偶尔也会被指派去江面巡逻，驱赶那些神出鬼没、用舢板或芦苇丛作掩护的袭击者。“河童队”的几艘小艇在宽阔而危机四伏的长江上，就像几片飘零的叶子。

“铃木！该死的！烟又大了！你是不是没调好？”小岛暴躁的声音通过传声筒砸下来。

“哈依！艇长！是油料杂质太多，燃烧不充分！我们用的都是兵站底舱的陈油！”佐佐木立刻大声回答，语气带着无辜和无奈。他故意没有完全解决黑烟问题，这成了他解释船速不稳、引擎“娇气”的完美借口，也无形中降低了小岛对这艘破船性能的期待值。

“八嘎！后勤那帮蛀虫！”小岛果然把怒火转向了看不见的后方，骂骂咧咧地结束了通话。

佐佐木松了口气，继续手上的活计。他的心思，早已不在眼前的阀门和仪表上。那块在老周帮助下送出去的钨矿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他迫切想知道是否激起了涟漪，是否安全送达了该去的地方。他更渴望再次联系上老周，或者类似老周那样可靠的渠道。在这条船上，他像被关在移动的铁罐里，与外界隔绝，信息闭塞得令人窒息。没有渠道，没有信息，就意味着被动和危险。

机会在一次例行的停靠补给时悄然浮现。那是一个叫郝穴的小镇码头，同样被日军占据，但规模远小于岳阳，管理也松散许多。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和硝烟混合的怪味。佐佐木和吉田奉命上岸领取配给的油料和淡水。码头上同样混乱，除了日军士兵，还有一些被强征来的民夫和胆大的本地小贩，在士兵的呵斥和刺刀的间隙里，兜售着劣质的烟卷、水果或熟食。

佐佐木一边和吉田费力地抬着沉重的油桶，一边锐利地扫视着人群。他在寻找那种眼神——不是麻木，也不是纯粹的恐惧或仇恨，而是带着一丝市侩的警惕和生存的狡黠。突然，他的目光在一个蹲在角落的老头身上停顿了一下。那老头穿着破烂的棉袄，面前摆着几个蔫巴巴的柑橘，眼神浑浊，但当佐佐木的目光扫过他时，那浑浊的眼底似乎极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随即又恢复了麻木。佐佐木注意到，老头的手很粗糙，指关节粗大，不像纯粹的农民，倒像是常年摆弄绳索、渔网的。

佐佐木心中一动。他放下油桶，揉了揉肩膀，用大阪腔对吉田抱怨：“累死了！吉田桑，我去买两个橘子解解渴，你要不要？”

吉田正被油桶压得龇牙咧嘴，没好气地挥挥手：“快去快回！别耽误事！”

佐佐木走向那个老头，故意用蹩脚的中文夹杂着日语单词问道：“橘子，多少，钱？”他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军票。

老头抬起浑浊的眼睛，慢吞吞地伸出两根手指，用浓重的当地口音含糊道：“两毛，一张票，一个。”

佐佐木蹲下身，假装挑选橘子，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夹杂着日语词汇快速说道：“找‘水獭’。老周的朋友。有‘石头’的消息吗？” “水獭”是他和老周约定的紧急联络代号，“石头”指代钨矿砂。

老头挑拣橘子的手几不可查地停顿了半秒，眼皮都没抬，同样用含混不清的方言低声回道：“水太浑，獭子钻得深。石头沉底了，没声响。” 意思是老周暂时安全，但风声紧，钨矿砂已经送达但暂无反馈。老头说完，拿起一个橘子塞到佐佐木手里，“这个甜，老总尝尝。”

信息虽少，但足够！佐佐木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钨矿砂送到了！老周暂时安全！他付了钱，拿着橘子站起身，对老头点点头：“哟西，大大的好！” 然后快步回到吉田身边。

“怎么这么久？”吉田抱怨。

“那老头耳背，算不清钱。”佐佐木随口敷衍，递给他一个橘子，“尝尝，挺甜。”

吉田撇撇嘴，剥开橘子皮，注意力立刻被食物转移了。

这次短暂而成功的接触，像给佐佐木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他确认了渠道的存在和信息的传递。但如何利用这个渠道，在这艘被严密监控的小艇上，将“蛟龙丸”本身也变成走私网络的一个节点？这个念头如同野草，在他心底疯狂滋生。

很快，一个计划在他脑中成型，核心就是身边这个贪嘴又胆小的吉田。

“蛟龙丸”的航行变得单调而危险。在一次为驻守监利县一个小据点的日军运送粮食和弹药的任务中，佐佐木的机会来了。据点设在江边一处高地上，规模很小，只有一个小队的日军和几十个伪军驻守。运送的物资里，除了军粮弹药，还有几箱配给军官的清酒和罐头——这在物资匮乏的前线是绝对的奢侈品。

卸货时，佐佐木敏锐地注意到据点仓库管理极其混乱，一个懒散的军曹草草清点就签了字。他心中一动。当“蛟龙丸”完成卸载，准备离开码头时，佐佐木故意在轮机舱制造了一点小“故障”——让输油管轻微渗漏，导致引擎启动时抖动剧烈，黑烟滚滚。

“八嘎！铃木！又是怎么回事！”小岛在驾驶舱怒吼。

“报告艇长！输油管老化了！可能是刚才卸载震动导致的！需要一点时间紧固！”佐佐木大声回答，同时用眼神示意旁边手足无措的吉田。

吉田茫然地看着他。佐佐木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吉田桑！想不想吃牛肉罐头？喝清酒？”

吉田的眼睛瞬间亮了，喉咙明显动了一下，但随即又露出恐惧：“你…你想干什么？被小岛艇长发现就完了！”

“不会被发现！”佐佐木的声音带着诱惑和不容置疑的自信，“据点仓库那么乱，少一箱罐头一瓶酒根本没人知道！他们登记都马马虎虎！等船修好，小岛急着走，不会检查的！你只要帮我望风，我溜进去拿！一人一半！”

巨大的诱惑和佐佐木笃定的语气压倒了吉田的胆怯。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紧张地点了点头。

佐佐木立刻装模作样地拿起工具钻到引擎下方叮叮当当敲打起来，制造维修的噪音。吉田则心神不宁地守在轮机舱门口，不停地偷瞄驾驶舱方向。佐佐木利用吉田身体的遮挡，极其敏捷地溜出轮机舱，像一道影子般贴着船舷滑下，利用码头堆放的杂物掩护，迅速潜回了据点那个混乱的仓库。

仓库门口只有一个哈欠连天的伪军哨兵。佐佐木看准时机，从一个堆放麻袋的角落缝隙钻了进去。里面光线昏暗，物资堆放杂乱无章。他目标明确，迅速找到存放酒和罐头的角落，拿了两瓶清酒和四个牛肉罐头——数量不多不少，既满足他和吉田的私欲，也不至于立刻引起据点方面的警觉。他脱下油腻的工装上衣，将东西裹好，再次利用阴影和杂物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了“蛟龙丸”，从轮机舱另一侧的小检修口钻了进去。

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

“好了！紧固好了！”佐佐木从引擎下方钻出来，抹了把脸上的油污，对紧张得快要窒息的吉田比了个“oK”的手势。

引擎再次启动，这次平稳了许多。小岛在驾驶舱哼了一声，没再追问。“蛟龙丸”缓缓驶离码头。

当船驶入主航道，远离了据点视线后，佐佐木才从藏匿处拿出那包“战利品”。吉田看着油布包裹里露出的清酒瓶和牛肉罐头，眼睛瞪得溜圆，呼吸都急促起来，之前的恐惧被狂喜取代。

“一人一瓶酒，两个罐头！”佐佐木大方地分赃，同时盯着吉田的眼睛，压低声音，语气带着警告和蛊惑，“吉田桑，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要是被小岛艇长或者别人知道，我们都会被枪毙！明白吗？以后，只要有机会，我们还能弄到更多好东西！香烟、糖果……甚至……钱！”

吉田死死抱着分到的东西，用力点头，脸上是混合着贪婪和恐惧的激动：“明白！铃木君！我谁也不说！以后…以后我都听你的！” 食物和美酒的诱惑，加上对告发后果的恐惧，瞬间将吉田绑上了佐佐木的船，成了他在“蛟龙丸”上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的“同谋”。

这次小小的成功，意义重大。它不仅验证了佐佐木利用混乱和监管漏洞获取物资的可行性，更关键的是，他成功地在身边发展了一个可以利用的“自己人”。吉田的贪婪和胆小，恰恰是最好的控制点。走私网络的第一步，终于在这艘飘摇于长江上的破旧汽艇里，悄然迈出。

佐佐木将分到的一瓶清酒和两个罐头小心地藏好。这些不仅仅是食物，更是未来的“启动资金”和打通关节的“润滑剂”。他看着窗外浩荡东去的江水，心中盘算着下一次停靠，下一次与岸上“水獭”们的接触。如何将船上有限的“资源”与岸上更广阔的网络连接起来，换取更有价值的情报或物品，是下一步的关键。

然而，长江上的危险永远猝不及防。几天后，“蛟龙丸”奉命护送两艘装满建筑木材的驳船前往下游一个新设立的兵站。行至一片江面宽阔、两岸芦苇丛生的水域时，异变陡生！

“砰！砰！” 清脆的枪声毫无征兆地从左岸茂密的芦苇荡中响起！子弹“嗖嗖”地打在“蛟龙丸”的船帮和驾驶舱窗户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驳船上的押运日军也立刻开火还击，歪把子机枪的咆哮声撕裂了江面的平静。

“敌袭！左舷！机枪准备！”小岛准尉的尖叫声从驾驶舱传来，带着变调的惊恐。

佐佐木和吉田瞬间扑倒在轮机舱冰冷的地板上。子弹打在船壳上的“铛铛”声如同死神的鼓点。佐佐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是怕死，而是怕这艘破船被击中要害，或者小岛下令靠岸追击，把他们拖入岸上的死亡陷阱。

“铃木！保持动力！别熄火！”小岛的吼叫再次传来。

佐佐木咬牙，匍匐着爬到操作位，双手死死把住舵轮（轮机舱有应急舵轮），努力维持着航向和动力。引擎在他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吉田则抱着头缩在角落，吓得瑟瑟发抖。

交火持续了不到十分钟。游击队的目的似乎只是袭扰，打了几轮排枪，在日军机枪火力覆盖过来之前，便迅速隐入了茫茫芦苇荡，消失无踪。“蛟龙丸”船壳上多了几个弹孔，幸运的是没有伤及要害和水线。驳船上的木材被打坏了一些，一名押运的士兵被流弹擦伤了手臂。

危机解除，小岛惊魂未定地命令加速离开这片水域。佐佐木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但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这次袭击再次无情地提醒他，这条航道上的每一刻都命悬一线。他的走私计划必须在更隐秘、更快速的情况下进行，任何一次疏忽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就在“蛟龙丸”带着弹孔，继续它艰难的航程时，一份来自更高层司令部的调令，如同命运的一只无形之手，悄然伸向了这艘飘摇的小艇。

几日后，“蛟龙丸”返回岳阳兵站进行必要的维修和补给。佐佐木刚跳下船，就被兵站的一个传令兵叫住了。

“铃木一郎？”

“哈依！”

“去指挥部报到！立刻！”传令兵面无表情地递给他一张纸条。

佐佐木心中咯噔一下。难道是身份核查出了问题？还是之前偷罐头的事情败露了？他强作镇定，快步走向指挥部。推开那扇熟悉的、散发着烟草味的办公室门，看到的却不是之前审问他的后勤少佐，而是一个佩戴着宪兵臂章、神情冷硬的曹长。

“铃木一郎？”宪兵曹长声音冰冷，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佐佐木的脸。

“哈依！”

“你的身份核查期结束。”曹长的话让佐佐木悬着的心落下一半，但下一句话又让他心头一紧，“原大阪第四师团建制已不存在，根据关东军特别要求，抽调具备内河船舶操作经验之兵员补充北满江防部队。你，铃木一郎，被征调了。”

曹长将一份盖着关东军司令部后勤课印章的调令推到佐佐木面前。

“收拾你的个人物品，明日0700，到三号码头集合，乘坐‘兴安丸’运输船前往大连，转赴哈尔滨。编入关东军内河巡逻队。”曹长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宣读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清单。

佐佐木愣住了。北满？关东军？哈尔滨？

这突如其来的调令，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眼前的迷雾。离开这血肉横飞的华中战场，前往那个冰天雪地的北国！这正是他内心深处一直渴望的转折点！虽然关东军以严酷着称，但那里远离了中日战争的主战场核心，体制或许有更大的缝隙，空间或许更广阔！而且，钨矿砂……北满恰恰是资源富集之地！

巨大的惊喜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极力控制住面部表情，不让狂喜泄露分毫，只是深深地鞠躬，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回答：“哈依！明白！”

走出指挥部，冬日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佐佐木却感觉浑身血液都在沸腾。长江的波涛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但它的气息正迅速远去。北满的风雪，冰封的松花江，哈尔滨的异国风情，还有那隐藏在军国主义铁幕下的、属于大阪商贩的生存之道……新的画卷，即将在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中展开。

他看了一眼停泊在码头、船身带着新鲜弹孔的“蛟龙丸”，又看了一眼手中那张决定命运的调令。小岛准尉的咆哮，吉田那张惊恐又贪婪的脸，浑浊的长江水……都将成为过去。他需要立刻找到那个郝穴码头的老头，或者类似的“水獭”，传递最后一个信息：目标，北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