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尽人间 第71章 仇深似海

乱石坡上，风声骤紧。那几道新鲜刻痕与尚有余温的灰烬，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山林表面的宁静，激起千层警惕的涟漪。

沐宁长剑虽未出鞘，但凛冽剑意已如实质般透体而出，将她与苏婉清护在当中。她灵觉催至极限，如无形蛛网向四周山林急速蔓延，搜寻着任何一丝可疑的气息或动静。然而，除了风吹林叶的沙沙声与远处隐约的兽吼，竟一无所获。留下痕迹之人，要么早已远遁，要么……其隐匿功夫已臻化境。

苏婉清亦紧张地攥紧了衣袖，下意识地向沐宁靠近一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沈孤寒。只见他依旧保持着俯身查看的姿势，指尖轻轻拂过那岩石上的刻痕，周身那股冰冷的沉凝之气几乎化为实质，比面对任何强敌时都要浓重。他的侧脸线条绷得极紧，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疑惑、追忆，以及一种……被深深压抑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剧烈波动。

“如何？”沐宁压低声音，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可辨出是何人所留？是敌是友？”

沈孤寒缓缓直起身，目光却依旧未曾离开那刻痕。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得仿佛带着金石摩擦的涩意：“这运劲手法……这刻痕走向……我见过。”

“见过？”沐宁一怔，“在何处？”

“梦里。”沈孤寒吐出两个字，眼神飘忽了一瞬，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而模糊的回忆碎片，“还有……残存的记忆碎片里。云梦古城……这种痕迹，似乎……随处可见。”

沐宁瞳孔微缩：“你是说……这是云梦古国特有的某种标记？!” 一个早已覆灭无数岁月的古国，其特有的标记，竟会出现在此地，而且还是新鲜的？！

这简直匪夷所思！

“并非普通标记。”沈孤寒缓缓摇头，他的指尖虚划着刻痕的轨迹，“这更像是一种……警示，或者……路标。指引着某个方向，同时也带着一种……排斥外人的意味。”他猛地抬眼，目光如冷电般射向西南方向，那正是云梦古城遗址的所在，“留下这标记之人，不仅熟悉云梦古国的一切，而且……极有可能，刚从古城方向而来！”

这个推断让沐宁后背陡然生出一股寒意。云梦古城早已是凶兽盘踞的绝地，除了他们这种抱有特殊目的之人，谁会深入至此？还留下了唯有古城遗民才可能懂得的标记？

是敌？是友？亦或是……那场浩劫中侥幸残存下来的……

“故人？”沐宁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若真有云梦古国的遗民存世，那他们对当年那场惨祸知道多少？与沈孤寒的出生、与那天煞孤星的命格又有何关联？

沈孤寒没有回答，但那骤然变得更加锐利冰冷的眼神，已然说明了一切。他周身那股压抑的波动愈发剧烈，仿佛冰封的火山即将喷发。故人？或许是。但更可能是……仇人！

那场焚尽古城的滔天大火，那无数凄厉的惨叫……即便记忆残缺，那种刻骨铭心的恨与痛，却早已融入他的血脉，成为他孤煞命格的一部分！

“追！”沈孤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话音未落，身形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出，沿着那刻痕隐约指引的方向，朝着西南疾掠而去。他甚至顾不上确认沐宁与苏婉清是否跟上，那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与仇恨，已驱使着他必须立刻找到留下痕迹之人！

“孤寒！”沐宁急呼一声，见他去势如此决绝，不敢怠慢，连忙揽住苏婉清的腰肢，“婉清，抱紧我！”剑诀一引，身化流光，紧追而去。

苏婉清只觉耳边风声呼啸，两旁景物飞速倒退。她紧紧抱住沐宁，心脏因这突如其来的疾驰而怦怦直跳，但更多的，是对沈孤寒那剧烈情绪变化的担忧。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那冰冷的表象下，似乎正汹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巨浪。

三人在密林中急速穿行。沈孤寒将身法施展到极致，如一道鬼魅阴影，往往在沐宁视线即将丢失其踪影的刹那，又会在前方出现。他显然并非盲目追赶，而是在不断捕捉、辨认着那些偶尔出现在树干、岩石上的新鲜刻痕。那些刻痕越来越密集，指引的方向也越发明确。

空气中的瘴气渐渐变得稀薄，但一种更为古老、苍凉、死寂的气息却逐渐弥漫开来。周围的林木开始出现变化，不再是纯粹的生机勃勃，而是夹杂着许多焦黑枯死的巨木，以及一些明显是人工开凿、却早已风化残破的石柱、断垣。他们正在接近云梦古城的遗址范围。

终于，在穿过一片布满狰狞裂痕的黑色石林后，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无比广阔、触目惊心的废墟，如同巨大无比的伤疤，赫然呈现在三人面前！

残破的城墙匍匐在地，早已与泥土砂石混为一体。无数坍塌的宫殿楼阁只剩下嶙峋的骨架，焦黑的梁木与断裂的白石交织，诉说着曾经的惨烈。街道轮廓依稀可辨，却已被荒草与苔藓吞噬。巨大的碎石散落四处，有些上面还残留着早已暗淡模糊的壁画与符文。更远处，甚至能看到一个干涸的巨大湖床，以及一座从中断裂的山峰。

整片废墟都笼罩在一种死寂、压抑的氛围中，阳光在这里似乎都变得黯淡冰冷，连风声吹过断壁残垣发出的呜咽，都像是无数亡魂不甘的哭泣。

这里，就是云梦古城。沈孤寒出生的地方，也是他命运悲剧开始的地方。

沈孤寒的身影骤然停在废墟边缘的一块巨大断碑之上。他背对着沐宁与苏婉清，身形挺拔如枪，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沉重。他静静地凝视着这片无边无际的废墟，周身那汹涌的杀气与恨意竟奇异地平息了下去，化为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死寂。

沐宁带着苏婉清落在他身后不远处，望着这片惨烈的遗址，亦是心神震撼，久久无言。她能想象到当年此地是何等的繁华鼎盛，亦能感受到那场灾难是何等的毁天灭地。她担忧地看向弟弟的背影，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之词。任何言语，在这片废墟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苏婉清更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捂住了嘴，眼圈微微发红。她无法想象，是怎样可怕的灾难，才能将如此宏伟的古城摧毁至此。而沈孤寒，竟是在这样的地方出生，背负着这样的过去……

就在这时，沈孤寒忽然动了。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废墟深处某个方向，声音沙哑而冰冷：“那里……还有痕迹。很新，指向城中心。”

沐宁顺着望去，果然看到极远处，一根斜插着的巨大石柱上，有一道反光的新鲜刻痕。她心中一凛，留下痕迹之人，竟然深入到了废墟中心？

“小心有诈。”沐宁凝声道，“此人引我们来此，必有目的。”

沈孤寒仿佛没有听见，身形再次掠出，毫不犹豫地冲入了那片死寂的废墟之中。沐宁只得咬牙跟上。

踏入废墟，那股苍凉死寂的气息愈发浓重。踩在碎砖乱石之上，发出窸窣声响，在这绝对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焦糊味与腐朽气息，历经岁月仍未彻底散尽。

三人在废墟中快速穿行，越往中心，建筑残骸的规模越发宏大，显示着此地昔日的核心地位。那些残破的壁画与符文也越来越多，虽然大多残缺不全，却依然能感受到其蕴含的古老与不凡。

沈孤寒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他的目光不再是仅仅追寻那些指引刻痕，而是不断扫视着周围的残垣断壁，眼神中的追忆与痛苦之色越来越浓。某些极其模糊的碎片画面，似乎正试图冲破封锁，涌入他的脑海。

火焰……奔跑的人影……惊恐的呼喊……还有……一道笼罩在无尽光芒与毁灭中的巨大阴影……

他猛地停住脚步，扶住一旁半截焦黑的墙壁，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孤寒！”沐宁连忙上前。

“没事。”沈孤寒挥开她的手，强行压下脑海中的翻腾，目光死死盯向前方。

前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广场。广场地面由巨大的白玉石板铺就，虽然布满裂纹与污渍，却依然能看出昔日的庄严。广场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已然干涸龟裂的喷泉水池。水池后方，则是一座保存相对完好的高大建筑遗迹——那曾是一座神庙或祭坛，虽然穹顶早已坍塌，但数根巨大的石柱依然倔强地耸立着，支撑着部分残破的穹顶结构。

而最后一道新鲜刻痕，就指向那座神庙遗迹的入口！

那入口处黑黢黢的，如同巨兽张开的口，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沈孤寒没有丝毫犹豫，一步步走向那神庙入口。沐宁紧握长剑，全神戒备地跟在身侧。苏婉清也强压下心中的恐惧，紧随其后。

踏入神庙，光线骤然暗淡下来。内部空间极大，到处是坍塌的巨石与碎裂的雕像残骸。唯有最深处，似乎有一片区域被清理了出来，隐约有微弱的光芒闪烁。

而就在那光芒附近，一个身影，背对着他们，静静地站立着。

那人穿着一身早已褪色、式样古老的灰色麻布长袍，身形瘦削，头发灰白，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与这片废墟融为一体，充满了岁月的沧桑与死寂。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那身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

露出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老树皮般的脸庞。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如鹰隼，此刻正死死地、充满了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盯在沈孤寒的脸上！

那眼神中，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追忆，有痛苦，但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化为了一种滔天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

仇恨！

“果然……是你……”苍老、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从老者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寒意与恨意，“你这……不该存于世的……孽障！天煞孤星！你竟然……还敢回来？！”

轰！

老者话音未落，一股庞大无比、充满腐朽与死寂气息的威压如同山崩海啸般自其体内爆发出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神庙废墟！那威压之强，竟远超沐宁之前遇到的任何对手，赫然是宗师境巅峰，甚至……触摸到了更高境界的门槛！

与此同时，老者干枯的手掌猛地抬起，五指成爪，指尖缭绕着灰黑色的、令人心悸的毁灭性能量，带着撕碎一切的怨毒，隔空便朝着沈孤寒狠狠抓来！

“老匹夫！放肆！”沐宁虽惊于对方实力与那充满恨意的话语，但护弟心切，厉喝一声，长剑瞬间出鞘，清越剑鸣响彻神庙，一道璀璨凌厉的剑罡如同银河倒卷，直劈向那灰黑色爪影！

轰隆！

两股力量猛烈撞击在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狂暴的气流席卷开来，将地上的碎石尘土尽数掀起！

沐宁身形剧震，只觉一股阴冷死寂、却又磅礴无比的力量沿着剑身传来，震得她气血翻涌，竟不由自主地“蹬蹬蹬”连退三步，方才勉强稳住身形，脸上闪过一抹惊骇之色。这老者实力之强，远超她的预料！

而那老者身形只是微微一晃，便即站稳。他一击未能得手，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却依旧死死锁定在沈孤寒身上，对沐宁恍若未见。

“你是谁？”沈孤寒冰冷的声音响起，他上前一步，将微微气喘的沐宁挡在身后。他周身气息亦如寒冰般弥漫开来，将那老者恐怖的威压抵住，眼神锐利如刀，直视那老者，“为何认得我？云梦古城的毁灭，与你何干？”

面对那滔天的恨意与恐怖的威压，沈孤寒竟异常冷静。那源自血脉的悸动与仇恨仍在，却被他强行转化为极致的冰冷与杀意。

“我是谁？”老者发出一阵凄厉而怨毒的笑声，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愤怒，“老夫乃云梦古国最后一代大祭司，沧溟！你说我是谁？！至于古城的毁灭……”

他的声音骤然拔高，充满了歇斯底里的绝望与仇恨，干枯的手指猛地指向沈孤寒：

“一切都是因为你！你这降生便带来无尽灾祸的天煞孤星！是你引来了那扇门后的恐怖意志！是你害得我国破家亡！亿万子民灰飞烟灭！你是一切灾难的源头！你这孽障！为何当年没能将你一并毁灭？！你竟还有脸活在这世上？！还有脸回到这里？！”

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

大祭司沧溟！古城毁灭的根源！天煞孤星的由来！

这石破天惊的指控，带着滔天的恨意与仿佛亲眼所见的笃定，狠狠地砸向沈孤寒，也砸懵了身后的沐宁与苏婉清！

沈孤寒的身体猛地一震，如遭重击！那双万年冰封般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近乎破碎的震动！

仇深似海，恨意滔天。

真相的碎片，竟以如此残酷的方式，骤然揭开了一角！

---

（本章完）